1、
我那迷你小店開業的那天， 陽光晴好， 和風溫吞， 如記憶中陳香的小景小調， 不覺染了喜色。
我暗道這是個討喜的日子。
由於我那天做了上百份小曲奇試吃裝，
羅夕按住忙騰到跳腳的我， 抓起一堆小曲奇， “你就坐在櫃檯前， 招呼人， 收錢， 其他的， 看我的！”說完長腿邁出， 很快便融入人來人往的街景中。
過不了多久他就空手而歸， 得意洋洋， “我發覺我天生就適合幹這個， 就這樣往人堆一站， 鶴立雞群， 再給個人畜無害的笑， 人便湧上來了！”說完還不忘摩挲著下巴， 裝成無奈的樣子， “沒辦法， 老天就是賞了張臉吃飯！”
還能不要臉點麼？我翻白眼翻到抽筋！
淩純和她的男票下班後即趕到， 看到空空如也的小櫥窗， 不免嘀咕：“怎麼沒留一點？我肚子現在咕咕叫！”
羅夕也跟著附和：“就是， 我都是帶著兩小的到隔壁買吃的！”
我大怒， “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了？第一天就有剩貨還得了？”
淩純一旁的小男友見狀趕緊上前， 認真得很， “檸檬姐， 別跟他們計較， 他們都鬧著玩呢！祝福你， 生意興隆， 今天是個不錯的開始！”
這才是實誠的孩子！我頓時眉開眼笑。
淩純在旁冷哼了一聲。 我看他們兩個， 一個是清冷無比， 一個是低眉順眼， 一副做錯事的樣子， 心裡不由輕歎！
我拉過淩純， “怎麼樣？決定了麼？”
淩純撇撇嘴， 搖搖頭， “我是堅決不要， 現在就是跟他開始拉鋸戰， 看誰贏而已！”
我點點頭， 不禁脫口而出， “不過勸你要早點做決定哦， 不然寶寶也是會痛的！”
許是我的話觸動了淩純心底的某根弦，
我也嚇了一跳， “對不起， 是我失言！我看到你， 總會想起當年懷上小木的時候， 也是決定不要， 可當躺在手術室裡， 突然的就閃過這個想法！”
淩純聽了眸光閃爍不定， 低頭沉思狀， 我摸摸她的手， 冰得很， 為自己的話影響到她而懊惱不已， 試圖安撫她：“別想太多了！無論你做什麼決定， 我都是支持你的！”
“嗯， 謝謝！”她臉色稍緩。
我們一直折騰到11點多才算結束， 可我緊繃的心一整天都像高空走鋼絲般經歷起起落落， 現在終於著地之後， 反而有股不過癮之感！
“我怎麼覺得意猶未盡？”我突然放出的高音炮把正在喝水的人嚇了一跳， “你瘋了， 不想把他們吵醒你就嚷吧！”
“可我就是覺得不夠， 就像做了一件有里程碑意義的事，
“你想做什麼？”他立刻靠過來， 笑的那一個風騷。
我斜睨他， 不怒反笑， 以掌為刀， 掌風狠戾， 直劈過去， 誰知他順勢解招， 食指中指併攏， 輕輕鬆松夾住， “小樣， 還玩不？”
我自知鬥不過他， 思忖著趕緊爆新話題：“羅夕， 不如我們去鬼混吧！”
他笑得更妖孽， 捏捏我的下巴， “你能鬼混什麼啊？就你這傻帽， 還沒上場就被人混騙掉了吧？”
“你帶著我啊， 就去你以前混過的地方， 我長這麼大還沒真正混過夜場呢！”我莫名的感到興奮， 像要衝破一張潛伏已久的網， 把這網撕開了將是另一個世界。
“為什麼是我以前混過的？”他細細端詳我， 眼裡含了探究之色。
“就想看看你以前過得有多混蛋， ”我嘻嘻笑著， 興奮勁上來，
“我是沒所謂， 不過你確定要留兩個小孩在家， 跟我出去麼？”他的聲音在背後不急不緩地響起。
啊？我看向房裡兩個熟睡的身影， 瞬間醒了， 而後沮喪得不行。
他笑得更加妖氣流轉， 轉身拉門， “傻瓜， 不一定去夜場的， 天臺也可以， 我去買點酒回來， 陪你混！”
2、
夜色寒涼，繁星點點，天際間平靜遼遠，如無盡頭般！
冰涼嗆人的酒體入口，吞下，隨之而來的是苦澀、微微昏的感覺，似乎喉嚨在咯吱作響，細聽，不過是加快了的呼吸與心跳！
“傻，啤酒要大口大口的喝，才夠爽！”微醺的聲音響起，他坐靠在一盆栽旁，一條長腿曲起，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則捏著一易開罐，他旁邊已經扔了兩個。
這天臺上不知哪家哪戶種了好些山茶花和柑橘等盆栽，此刻，四周稀落燈光，透過這些稀疏枝丫灑落在他身上，影影綽綽，有那麼一瞬間，我恍然有種錯覺，他就這樣融進這等光景中，而我，始終無法與他站在同一片燈光樹蔭下。
我甩甩頭，靠在欄杆前，遠眺萬家燈火，突然想大叫，胸腔內有股不知名的情緒就要迸發！“羅夕，說說你的故事吧！我想聽！”我微微側頭，對身後的人如是說。
“為什麼想聽了？”他也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圈過我，他溫熱的氣息便鋪天蓋地的地襲過來。
“以前我是不敢，我這樣的人，老感覺你不真實，像要隨時飄走一樣，所以我時常想，如果你真的有天不見了，我就當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夢吧！”
“現在不怕了？”
“勇氣是自己給的，也是你給的，我不能老等著你對我好，然後還要別人跑來告訴我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看著他，說得平和，“離婚這個事，從我這裡帶走了很多，但也教會了我不少，因噎廢食其實要不得！”
他卻沉默，唇抿緊，低頭凝神沉思了一會，抬頭時，眼裡分明閃過些許脆弱，“真要聽？”
“嗯，不但關於你媽的，還有你這個人的其他經歷，包括，你愛過的……女人？”
羅夕一愣，一臉嫌棄，“一個大男人，哪像你們這些娘們，整天恨的愛的？我都要雞皮疙瘩了！”
我被他的表情煞到，搖著他的脖子，悻悻然道，“快說，快說！”
他是怕癢的人，被我鬧得直求饒，才迫不得已地把自己的過往順著我的意思倒了出來。
他說得平靜，只在說到黎倩時，他眼內落下霧一般的朦朧，有股淡淡的懷念舊時光的味道，如存了多年的酒般，悵然又醇香！
“其實，你應該感謝她的！”我嗓子有些幹，說出的聲音啞了不少。
羅夕猛灌了一口酒，詫異地看我一眼，“這點你看得倒是通透！對的，我開始確實怪她，怪她為何不肯再堅持一下下，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可是，生活這事誰說得清呢？你熬過了這個關，誰又能保證下一關卡你能輕鬆避過？尤其是後來認識你，我還真的慶倖了，若我們真在一起，或許過程和結局比你們的還要慘！”
“那後來呢？還有沒有遇到過……”
“你又傻了，我遇到過還會等到現在麼？”他收回遠眺的姿勢，轉回看向我，卻突然冷笑不已，“至於後來嘛，其實基本就如你前夫查到的那樣了！”
“陳暖？你知道他……”我大驚，與他面面相覷。
“他查過我是不？他對你可真是操透了心呢！”他擺擺手，眼中的嘲諷意味卻越發濃烈，“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優越感這個東西，每個人都想尋得一些，無疑我是可以滿足他們的！”
“如果我沒猜錯，你前夫想要跟你說的，應該是，我是一個在酒吧賣假酒以及容留他人聚眾吸毒的無良老闆吧？如果更私人一點的，那就是，流連花叢中，做過男小三，最後搞大人家肚子逼人墮胎的十足十渣男吧？”
啊？我無意識地抓緊他的手臂，寒意頓生，眼死命地瞪著他，想要從他眼裡尋得一絲半點玩笑的痕跡，他一向愛開這種頑劣的玩笑，我越抓狂他就越得瑟。
可是，他臉上是少有的嚴肅，嚴肅到殘忍。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終於顫著問出口。
“也沒多複雜，不過是，我與別人的女人混在一起，事蹟敗露，被人家稍微地擺了幾道罷了！”四周光影更模糊，夜風將他的側臉線條吹得冷峻不少，而眼角眉梢間卻是格格不入的脆弱。“真應了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我這樣的人，其實沒想怎麼樣，就是想活下去，至於活成什麼樣子，不太去想了，畢竟，我想要的基本都沒實現過。所以，有女人心甘情願地靠上來，我就無所謂地玩，有錢賺，我就玩著賺。但這些，都是浮於表面的，真要玩錢權，我一下子就潰敗了。”
“清吧是我和超人軒共同投資的，當一批酒水出問題時，我就意識到是我惹下的了，還沒反應過來，在一次被人包場時，才開始沒多久，員警就來了，搜出那些東西。”
“那段時間我是真的亂，我跟周莉莉攤牌，她反而跟那人分手；而多年沒消息的鄭夢，卻透過我爸和王阿姨，表示想要見我一面……”他把頭靠過來，往我脖彎處拱，吐出的聲音拂在我的肌膚處，聽起來便是斷斷續續的破碎，“我雖然對一切無所謂過大的期待，但真發生這樣的事，依然免不了頹廢和不甘，還有止不住的怨和恨，恨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兩個人，恨黎倩，恨周莉莉……真的，那時就是這樣跟自己較勁，像一把錘子，見到啥都是釘子。而我最沮喪的是，焦頭爛額的時刻，我想的最多的居然是，一個離了婚的帶著2個孩子的女人！”
3、
我啞著嗓子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被他急急地打斷。
“不要說話，聽我說！還記得那天晚上麼？那天其實是我的生日，超人軒帶著一夥人給我慶祝，怎麼瘋怎麼鬧，說是給我沖喜，我看著他們鬧，突然就很煩膩厭惡，厭惡這個烏煙瘴氣的環境，很想逃離，於是，便逃到你那裡了。”
“那晚你應該跟我說的，我總可以給你過個生日！”我心裡不是滋味，還真沒料到事情背後還有這一層曲折，而那時的我，想的是什麼呢？想的全是，他放出的曖昧信號要不要接，以及我是不是要被他列入眾多鶯鶯燕燕中的一員！
果然，他似笑非笑地抬頭，“我哪敢？那時你像個刺蝟，豎起全身刺來防備我，別說過生日，能討口水喝已經很不錯了。”
哎喲喂，我哪有這麼明顯！
“其實，我那時也沒想怎麼樣，就是喜歡去你身邊待待，簡單安靜，舒服得很！你跟我，像是兩個世界裡的，又像是彎彎曲曲的兩條線，彎著曲著就有了交叉點！”
“不許甜言蜜語！”第一次被他這樣直白地“誇”，受不住了。
而他，則見怪不怪地，看著我作死！
我趕緊轉移話題，遲疑地問出，“那周莉莉她……”
羅夕不由得幾變，臉色重又變得難看，尚掛在嘴邊的笑也變得苦澀，“清吧被罰，被勒令停業一段時間，不過我也不想幹了，準備轉掉，誰知周莉莉跑來告訴我，她會接手。同時，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她居然還天真地說我們可以結婚，而我，直接叫她打掉了。”他這時轉過了身，微側著頭，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卻是木然的冷硬。
“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選擇？她或許是真的愛……”
羅夕不自覺地，喉嚨上下動了一番，“她和那人是家族式聯姻，千絲萬縷的關係，哪斷得了?她生下孩子，把他交給我，然後離開麼？再說她從小在金錢堆裡長大，我娶了她，再跟她整個家族鬥麼？拿什麼鬥？你以為在演韓劇啊？而最關鍵的是，我不愛她！”
我一時無語，呆呆地看著他。原來每個人在各自的路上都是遍地荊棘，可又都喜歡在自己的世界裡暗自傷神，卻不會發覺，總有人比你更難過！
我腦中正亂七八糟地放空亂想，羅夕卻像舒了口氣般，仿佛度過了丟盔棄甲後的狼狽時期，身上的緊繃勁也放鬆不少。
風中獨立，良久羅夕又恢復了妖氣，“你在這傷什麼神？最不該傷神的是你吧？我真愛她了還有你什麼事？”
羅夕說完，突然又邪邪地一笑，“說了這麼多，口乾舌燥，該幹正事了！”
什麼正事？我睜大眼睛，剛想問，他的臉倏地欺近，手扣住我後腦勺，唇印上來，頃刻間長驅直入，深入喉舌，他給了我一個洶湧又纏綿悱惻的吻，末了，我軟倒在他懷裡，一點力氣也使不出，鼻端全被他身上的氣息縈繞，他眼睛溫柔得滴水，但口中吐出的話卻滿是痛恨又決絕，“林楠木，你還不知道麼？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為人父母的，鄭夢沒有，我和她，也沒有！”
4、
接下來的好些天，我都被羅夕那天最後的話給糾結得不行。其實，他說的正確，把一條生命隨便地帶到這個世界上是有多操蛋，我和他，都能明。
然而，我又是知道的，有道說不出看不著的傷疤，默默地活在他的身體，已經刻進血液裡，表面上看似無褶皺無疼無傷，可事實上，傷口大了去了。
“怎麼了？雖然我知道我這皮相還過得去，但你這樣我情深款款地一路看著我，迷著我，真的好麼？”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我們購完一批食材，等在交通燈前，別人是仰著脖子看車流看紅綠燈，而我，仰著頭直著脖子，不時瞄過的，是身邊的他。
他好笑地拍拍我，全然一副“你醒醒”的口吻。
我揮開他，呶呶嘴，“我是在研究你！”
“那研究出個啥？”他故作驚訝，“圓的扁的奸詐的還是善良的？”
“一言難盡，”我道出心中所想，又覺得所說太過籠統，“我說羅夕，有時候我看你是真的活得透徹，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比我還渾噩！”
“哧，你就是在想這些沒用的啊？”他笑得哪個不屑，“這有什麼奇怪的？我這樣的人，真要事事較勁，那得個抑鬱症狂躁症之類的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又只是普通人一個，你們有的吃喝拉撒睡我也要，你總不能要求我活成一個神！”
這時綠燈亮，我們過了馬路，我推著他走進路邊一間港式甜品店，這裡的榴槤班戟和楊枝甘露是我的大愛！
“你膽子真大，敢明目張膽地在我面前吃這些！”
“走累了，來這裡歇歇腳！我一年多沒吃了，就試試口味，回去自己也做著試試看，我其實已經很嚴格地控制飲食了。”我扯著各種理由，有點耍賴的味道，“再不濟，還有你啊！”
他倒認同地點頭，狠聲道，“那確實，你增一斤，我幫你榨掉兩斤，練死你！”
我生生地打了個寒顫，趕緊賠上笑臉，“羅夕，你平時一般多長時間回去看你爸？”
“剛出來的時候鬧得凶，好幾年沒回去，後來就一年回一次左右吧！”他想也沒想就答出口，而後又細細看我，“怎麼了？問這個？”
“哦……沒有啦，我前天打電話回去，我爸爸現在在做四肢鍛煉，攙扶著勉強能走幾步了，這是個好消息，就想著與你分享，所以……”
“所以也來關心關心我與我爸的感情？”羅夕懶洋洋的，喝了口伯爵奶茶，“我雖然和鄭夢不咋的，但那也怪不了我不是？但我和我爸，你放心，挺好的！”
“那你爸對你是嚴厲型還是放養型的？我爸就特嚴厲，小時候他可凶了，老是動不動就擺起臉來嚇唬人！可他又是最疼我的，我媽不讓買不讓吃的在他那裡都能得到赦免！”
他聽到這個也來了興趣，一副陷入回憶的樣子，“我爸那人當然是放養，他看我吃得白白胖胖無病無痛就放心了，轉頭就忙他的生意和泡妞去了！有時我若受到欺負，他先是想辦法給點顏色對方瞧瞧，但回來第一件事絕對是把我揍一頓，還罵我‘沒用的東西，像個娘們，只會哭，哭有用嗎？’所以我爸絕對是教會我生存法則的第一個導師！”
他越說越起勁，“在我幾歲的時候，你知道我爸讓我做得最多的事是什麼嗎？數錢！那時他做點小生意，經常口袋都是惹人妒忌的鼓鼓的，回到家，他把兜裡的錢悉數撒出來，豪氣萬丈地說‘兒子啊，你數數多少錢，數對了店裡新到的飛機模型就是你的！’，哈……”
“挺好的！不過再好也抵不過他老了的事實！”隔了一會，我突然爆出這一句。
果然，他愣了，眯著眼，定定看著我！
我被他看的有點發毛，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下去：“其實我覺得你是在較勁了，是，我不是你，沒法感同身受你和你媽……之間的糾葛，但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的來不及，鄭夢自然也有，但無論你願不願意成全她，你都要知道，你能做的是抓住眼前的！”
“羅夕，你其實是有家的！雖然不健全，但是你爸已經盡力了不是？你看，一晃10年過去了，你才看到他多少次？是你把家丟了。至於你媽，誰說得准呢？你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家，或許等你也經歷過婚姻育兒後，指不定你還真就原諒她，將一切放低了……”我越說越帶感，一時竟沒覺察到其中的意味不明，等醒悟過來，驟然噤聲，尷尬地看著他。
果不其然，羅夕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喲，現在小媳婦模樣了！”
“喂……你能不能把重點聽全了？”我怒不可遏。
“知道了！”他淡淡的答，不過接著卻直愣愣瞅著我很久，那神色像在揣摩，像在猶豫，接著，終於像是下了決心般，把面前那杯奶茶往前重重一推，“林楠木，你說得對的，抓住現有的，所以嘛，盡孝要及時，我爸上個月還說要過來看看我到底混成個啥混帳樣，被我推掉了，現在我決定，讓他們過來……”
“什麼？咳……”我嘴裡正含著一口楊枝甘露，一個沒忍住，全噴了出來！
這下，問題大了！
（這是我寫過最痛苦的一次，一萬多字，寫了兩次，吐血了！）
2、
夜色寒涼，繁星點點，天際間平靜遼遠，如無盡頭般！
冰涼嗆人的酒體入口，吞下，隨之而來的是苦澀、微微昏的感覺，似乎喉嚨在咯吱作響，細聽，不過是加快了的呼吸與心跳！
“傻，啤酒要大口大口的喝，才夠爽！”微醺的聲音響起，他坐靠在一盆栽旁，一條長腿曲起，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則捏著一易開罐，他旁邊已經扔了兩個。
這天臺上不知哪家哪戶種了好些山茶花和柑橘等盆栽，此刻，四周稀落燈光，透過這些稀疏枝丫灑落在他身上，影影綽綽，有那麼一瞬間，我恍然有種錯覺，他就這樣融進這等光景中，而我，始終無法與他站在同一片燈光樹蔭下。
我甩甩頭，靠在欄杆前，遠眺萬家燈火，突然想大叫，胸腔內有股不知名的情緒就要迸發！“羅夕，說說你的故事吧！我想聽！”我微微側頭，對身後的人如是說。
“為什麼想聽了？”他也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圈過我，他溫熱的氣息便鋪天蓋地的地襲過來。
“以前我是不敢，我這樣的人，老感覺你不真實，像要隨時飄走一樣，所以我時常想，如果你真的有天不見了，我就當做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夢吧！”
“現在不怕了？”
“勇氣是自己給的，也是你給的，我不能老等著你對我好，然後還要別人跑來告訴我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看著他，說得平和，“離婚這個事，從我這裡帶走了很多，但也教會了我不少，因噎廢食其實要不得！”
他卻沉默，唇抿緊，低頭凝神沉思了一會，抬頭時，眼裡分明閃過些許脆弱，“真要聽？”
“嗯，不但關於你媽的，還有你這個人的其他經歷，包括，你愛過的……女人？”
羅夕一愣，一臉嫌棄，“一個大男人，哪像你們這些娘們，整天恨的愛的？我都要雞皮疙瘩了！”
我被他的表情煞到，搖著他的脖子，悻悻然道，“快說，快說！”
他是怕癢的人，被我鬧得直求饒，才迫不得已地把自己的過往順著我的意思倒了出來。
他說得平靜，只在說到黎倩時，他眼內落下霧一般的朦朧，有股淡淡的懷念舊時光的味道，如存了多年的酒般，悵然又醇香！
“其實，你應該感謝她的！”我嗓子有些幹，說出的聲音啞了不少。
羅夕猛灌了一口酒，詫異地看我一眼，“這點你看得倒是通透！對的，我開始確實怪她，怪她為何不肯再堅持一下下，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可是，生活這事誰說得清呢？你熬過了這個關，誰又能保證下一關卡你能輕鬆避過？尤其是後來認識你，我還真的慶倖了，若我們真在一起，或許過程和結局比你們的還要慘！”
“那後來呢？還有沒有遇到過……”
“你又傻了，我遇到過還會等到現在麼？”他收回遠眺的姿勢，轉回看向我，卻突然冷笑不已，“至於後來嘛，其實基本就如你前夫查到的那樣了！”
“陳暖？你知道他……”我大驚，與他面面相覷。
“他查過我是不？他對你可真是操透了心呢！”他擺擺手，眼中的嘲諷意味卻越發濃烈，“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優越感這個東西，每個人都想尋得一些，無疑我是可以滿足他們的！”
“如果我沒猜錯，你前夫想要跟你說的，應該是，我是一個在酒吧賣假酒以及容留他人聚眾吸毒的無良老闆吧？如果更私人一點的，那就是，流連花叢中，做過男小三，最後搞大人家肚子逼人墮胎的十足十渣男吧？”
啊？我無意識地抓緊他的手臂，寒意頓生，眼死命地瞪著他，想要從他眼裡尋得一絲半點玩笑的痕跡，他一向愛開這種頑劣的玩笑，我越抓狂他就越得瑟。
可是，他臉上是少有的嚴肅，嚴肅到殘忍。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終於顫著問出口。
“也沒多複雜，不過是，我與別人的女人混在一起，事蹟敗露，被人家稍微地擺了幾道罷了！”四周光影更模糊，夜風將他的側臉線條吹得冷峻不少，而眼角眉梢間卻是格格不入的脆弱。“真應了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我這樣的人，其實沒想怎麼樣，就是想活下去，至於活成什麼樣子，不太去想了，畢竟，我想要的基本都沒實現過。所以，有女人心甘情願地靠上來，我就無所謂地玩，有錢賺，我就玩著賺。但這些，都是浮於表面的，真要玩錢權，我一下子就潰敗了。”
“清吧是我和超人軒共同投資的，當一批酒水出問題時，我就意識到是我惹下的了，還沒反應過來，在一次被人包場時，才開始沒多久，員警就來了，搜出那些東西。”
“那段時間我是真的亂，我跟周莉莉攤牌，她反而跟那人分手；而多年沒消息的鄭夢，卻透過我爸和王阿姨，表示想要見我一面……”他把頭靠過來，往我脖彎處拱，吐出的聲音拂在我的肌膚處，聽起來便是斷斷續續的破碎，“我雖然對一切無所謂過大的期待，但真發生這樣的事，依然免不了頹廢和不甘，還有止不住的怨和恨，恨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兩個人，恨黎倩，恨周莉莉……真的，那時就是這樣跟自己較勁，像一把錘子，見到啥都是釘子。而我最沮喪的是，焦頭爛額的時刻，我想的最多的居然是，一個離了婚的帶著2個孩子的女人！”
3、
我啞著嗓子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被他急急地打斷。
“不要說話，聽我說！還記得那天晚上麼？那天其實是我的生日，超人軒帶著一夥人給我慶祝，怎麼瘋怎麼鬧，說是給我沖喜，我看著他們鬧，突然就很煩膩厭惡，厭惡這個烏煙瘴氣的環境，很想逃離，於是，便逃到你那裡了。”
“那晚你應該跟我說的，我總可以給你過個生日！”我心裡不是滋味，還真沒料到事情背後還有這一層曲折，而那時的我，想的是什麼呢？想的全是，他放出的曖昧信號要不要接，以及我是不是要被他列入眾多鶯鶯燕燕中的一員！
果然，他似笑非笑地抬頭，“我哪敢？那時你像個刺蝟，豎起全身刺來防備我，別說過生日，能討口水喝已經很不錯了。”
哎喲喂，我哪有這麼明顯！
“其實，我那時也沒想怎麼樣，就是喜歡去你身邊待待，簡單安靜，舒服得很！你跟我，像是兩個世界裡的，又像是彎彎曲曲的兩條線，彎著曲著就有了交叉點！”
“不許甜言蜜語！”第一次被他這樣直白地“誇”，受不住了。
而他，則見怪不怪地，看著我作死！
我趕緊轉移話題，遲疑地問出，“那周莉莉她……”
羅夕不由得幾變，臉色重又變得難看，尚掛在嘴邊的笑也變得苦澀，“清吧被罰，被勒令停業一段時間，不過我也不想幹了，準備轉掉，誰知周莉莉跑來告訴我，她會接手。同時，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她居然還天真地說我們可以結婚，而我，直接叫她打掉了。”他這時轉過了身，微側著頭，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卻是木然的冷硬。
“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選擇？她或許是真的愛……”
羅夕不自覺地，喉嚨上下動了一番，“她和那人是家族式聯姻，千絲萬縷的關係，哪斷得了?她生下孩子，把他交給我，然後離開麼？再說她從小在金錢堆裡長大，我娶了她，再跟她整個家族鬥麼？拿什麼鬥？你以為在演韓劇啊？而最關鍵的是，我不愛她！”
我一時無語，呆呆地看著他。原來每個人在各自的路上都是遍地荊棘，可又都喜歡在自己的世界裡暗自傷神，卻不會發覺，總有人比你更難過！
我腦中正亂七八糟地放空亂想，羅夕卻像舒了口氣般，仿佛度過了丟盔棄甲後的狼狽時期，身上的緊繃勁也放鬆不少。
風中獨立，良久羅夕又恢復了妖氣，“你在這傷什麼神？最不該傷神的是你吧？我真愛她了還有你什麼事？”
羅夕說完，突然又邪邪地一笑，“說了這麼多，口乾舌燥，該幹正事了！”
什麼正事？我睜大眼睛，剛想問，他的臉倏地欺近，手扣住我後腦勺，唇印上來，頃刻間長驅直入，深入喉舌，他給了我一個洶湧又纏綿悱惻的吻，末了，我軟倒在他懷裡，一點力氣也使不出，鼻端全被他身上的氣息縈繞，他眼睛溫柔得滴水，但口中吐出的話卻滿是痛恨又決絕，“林楠木，你還不知道麼？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為人父母的，鄭夢沒有，我和她，也沒有！”
4、
接下來的好些天，我都被羅夕那天最後的話給糾結得不行。其實，他說的正確，把一條生命隨便地帶到這個世界上是有多操蛋，我和他，都能明。
然而，我又是知道的，有道說不出看不著的傷疤，默默地活在他的身體，已經刻進血液裡，表面上看似無褶皺無疼無傷，可事實上，傷口大了去了。
“怎麼了？雖然我知道我這皮相還過得去，但你這樣我情深款款地一路看著我，迷著我，真的好麼？”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我們購完一批食材，等在交通燈前，別人是仰著脖子看車流看紅綠燈，而我，仰著頭直著脖子，不時瞄過的，是身邊的他。
他好笑地拍拍我，全然一副“你醒醒”的口吻。
我揮開他，呶呶嘴，“我是在研究你！”
“那研究出個啥？”他故作驚訝，“圓的扁的奸詐的還是善良的？”
“一言難盡，”我道出心中所想，又覺得所說太過籠統，“我說羅夕，有時候我看你是真的活得透徹，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比我還渾噩！”
“哧，你就是在想這些沒用的啊？”他笑得哪個不屑，“這有什麼奇怪的？我這樣的人，真要事事較勁，那得個抑鬱症狂躁症之類的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又只是普通人一個，你們有的吃喝拉撒睡我也要，你總不能要求我活成一個神！”
這時綠燈亮，我們過了馬路，我推著他走進路邊一間港式甜品店，這裡的榴槤班戟和楊枝甘露是我的大愛！
“你膽子真大，敢明目張膽地在我面前吃這些！”
“走累了，來這裡歇歇腳！我一年多沒吃了，就試試口味，回去自己也做著試試看，我其實已經很嚴格地控制飲食了。”我扯著各種理由，有點耍賴的味道，“再不濟，還有你啊！”
他倒認同地點頭，狠聲道，“那確實，你增一斤，我幫你榨掉兩斤，練死你！”
我生生地打了個寒顫，趕緊賠上笑臉，“羅夕，你平時一般多長時間回去看你爸？”
“剛出來的時候鬧得凶，好幾年沒回去，後來就一年回一次左右吧！”他想也沒想就答出口，而後又細細看我，“怎麼了？問這個？”
“哦……沒有啦，我前天打電話回去，我爸爸現在在做四肢鍛煉，攙扶著勉強能走幾步了，這是個好消息，就想著與你分享，所以……”
“所以也來關心關心我與我爸的感情？”羅夕懶洋洋的，喝了口伯爵奶茶，“我雖然和鄭夢不咋的，但那也怪不了我不是？但我和我爸，你放心，挺好的！”
“那你爸對你是嚴厲型還是放養型的？我爸就特嚴厲，小時候他可凶了，老是動不動就擺起臉來嚇唬人！可他又是最疼我的，我媽不讓買不讓吃的在他那裡都能得到赦免！”
他聽到這個也來了興趣，一副陷入回憶的樣子，“我爸那人當然是放養，他看我吃得白白胖胖無病無痛就放心了，轉頭就忙他的生意和泡妞去了！有時我若受到欺負，他先是想辦法給點顏色對方瞧瞧，但回來第一件事絕對是把我揍一頓，還罵我‘沒用的東西，像個娘們，只會哭，哭有用嗎？’所以我爸絕對是教會我生存法則的第一個導師！”
他越說越起勁，“在我幾歲的時候，你知道我爸讓我做得最多的事是什麼嗎？數錢！那時他做點小生意，經常口袋都是惹人妒忌的鼓鼓的，回到家，他把兜裡的錢悉數撒出來，豪氣萬丈地說‘兒子啊，你數數多少錢，數對了店裡新到的飛機模型就是你的！’，哈……”
“挺好的！不過再好也抵不過他老了的事實！”隔了一會，我突然爆出這一句。
果然，他愣了，眯著眼，定定看著我！
我被他看的有點發毛，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下去：“其實我覺得你是在較勁了，是，我不是你，沒法感同身受你和你媽……之間的糾葛，但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的來不及，鄭夢自然也有，但無論你願不願意成全她，你都要知道，你能做的是抓住眼前的！”
“羅夕，你其實是有家的！雖然不健全，但是你爸已經盡力了不是？你看，一晃10年過去了，你才看到他多少次？是你把家丟了。至於你媽，誰說得准呢？你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家，或許等你也經歷過婚姻育兒後，指不定你還真就原諒她，將一切放低了……”我越說越帶感，一時竟沒覺察到其中的意味不明，等醒悟過來，驟然噤聲，尷尬地看著他。
果不其然，羅夕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喲，現在小媳婦模樣了！”
“喂……你能不能把重點聽全了？”我怒不可遏。
“知道了！”他淡淡的答，不過接著卻直愣愣瞅著我很久，那神色像在揣摩，像在猶豫，接著，終於像是下了決心般，把面前那杯奶茶往前重重一推，“林楠木，你說得對的，抓住現有的，所以嘛，盡孝要及時，我爸上個月還說要過來看看我到底混成個啥混帳樣，被我推掉了，現在我決定，讓他們過來……”
“什麼？咳……”我嘴裡正含著一口楊枝甘露，一個沒忍住，全噴了出來！
這下，問題大了！
（這是我寫過最痛苦的一次，一萬多字，寫了兩次，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