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語：在這個故事裡， 親情和愛情的界限是模糊的， 但陪伴和守護的心一直很純粹， 有些念想， 是貧窮和痛苦也無法摧毀的。
01
如果倒回二十年前， 請你對我選擇視而不見。 或者， 我會努力不讓你遇見。 陳一曾經不止一次地看著路東， 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陳一遇到路東的時候， 正被一群人圍毆。 因為習慣了， 她也不反抗， 不出聲， 就那麼蹲在地上， 用手護著腦袋， 傻傻的， 呆呆的， 眼睛裡甚至都沒有情緒， 只有嘴角牽著一絲冷笑。
大概是這次尋釁的人心情不好的原因， 他們看到這樣的陳一， 下手越發重了。 在頭頂傳來一陣鈍痛後， 陳一終是失去了意識， 整個人癱倒在地。 但是那雙瘦弱的手卻緊緊地抱著腦袋， 看著倔強又可憐。
路東遇到陳一的時候， 只有昏暗的燈光和白色雪地裡殷紅的鮮血。 而陳一， 呼吸已經淺到幾不可聞。 路東原本只是想看看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可以拿走的，
陳一恍惚間覺得有人在掰自己的手， 下意識地越攥越緊， 然後掙扎著睜開眼， 卻只看到頭頂昏暗的燈光和蹲在自己身邊的瘦小身影。 竟然比自己還弱小！她突然覺得可笑， 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旁邊的小人顯然是被嚇到了， 匆忙間跑遠。 陳一心頭一松， 再次昏睡了過去。 有時候， 睡著會比醒來容易些。
再次遇到路東， 情況是反過來的。
熟悉的位置， 陳一看到一群人在狠揍路東。 說起來， 她應該感謝路東。 自從他出現， 學校裡的惡霸像是找到了新的玩物， 漸漸地不再找自己麻煩。 畢竟， 欺負流浪兒和欺負有個後媽的同學，
陳一就躲在不遠處的牆角， 靜靜地看， 像家裡那台老舊的電視一樣， 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是過客， 與她無關。
雪下得很大很大， 老舊的路燈依然昏暗。
陳一原本以為自己會開心， 因為欺負她的同學總是會開心， 但她失望了。 這一場毆打， 就像一場靜默的默劇， 枯燥無趣。 那個小孩跟自己一樣倔強， 不吭聲。 只有兩隻眼睛像是閃耀的星子， 黑得發亮。 陳一本想轉身離開， 卻看到已經被打趴的路東嘴角動了動， 眼睛無神地看著自己。
大概終是要昏過去了。
昏過去， 也就好了吧？陳一心裡冷漠地想。 但她腦海裡卻不斷重複著剛才那個孩子嘴唇蠕動的樣子。
陳一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不受控制地沖了出去， 回過神時， 手裡的磚頭沾滿了暗紅色的血， 一滴滴地落在路東眼前的雪地上。
從此， 小鎮上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個瘦弱的身影。
那一年， 陳一十五歲， 路東十歲。
路東記不得陳一發瘋的樣子， 醒來時他正趴在陳一的背上。 那麼瘦， 骨頭硌得自己生疼。 可他很喜歡， 伸手緩緩摟緊了她的脖子。
天那麼黑， 他卻清晰地看見遠方， 目光晦暗卻堅定。
02
兩個人的流浪， 就這麼開始。
一年後， 陳一自願去大山裡給傻子做媳婦， 唯一的條件是帶著路東。
人販子並沒有因為陳一的好說話就答應她， 因為他怕漸漸長大的路東輕易帶著陳一逃跑。 畢竟抓住這兩個小人兒的時候，
傻子年近四十， 父母蒼蒼老矣， 家裡更是一貧如洗。 他們傾其所有買了個媳婦， 心心念念只想著留個後， 順便給了陳一和路東叫做“家”的東西。 可傻子的父母註定只能奢望， 傻子是傻透了， 根本不可能圓房， 更不會有後。 不管他們怎樣誘哄他圓房， 終究沒能如願。
陳一和路東就這樣過了一年， 最終也沒有發生什麼。 陳一不是沒想過逃跑， 可是她放不下路東。 這個被她撿回來的孩子， 她捨不得。 她一直很遺憾， 如果那天她早點沖出去， 也許他的腿就保住了。 她知道路東從未怪過她，可內疚的心情從來沒有減少過。
路東很少說話，只是在陳一挨打的時候儘量幫她多擋一些；傻子出現的時候，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有一次，被打得狠了，陳一連續高燒了一天一夜也不見好。路東突然就絕望了，抓起廚房的刀就沖了過去，卻在下手的一刻被陳一喚住了。她甚至都沒有睜眼，像是燒糊塗一般呢喃：“路東，路東，活下去……活下去……”
兩個老傢伙真的嚇壞了，跪在地上不斷地求饒，傻子卻在一邊不住地傻笑。
路東的手緊了又緊，脖子上的青筋像要爆開一般，眼神陰冷地看著這一切。
時間像是停止一般。
路東看著陳一，那麼虛弱的陳一。他無力地垂下肩膀，走到床前，紅著眼睛，緊緊握住她的手。陳一稍清醒了些，怕他做錯事，便緊緊回握著，一如初見時那雙緊緊掰不開的手，糾纏到生命最深處。
後來，這個家成了古怪的存在。兩個外來的人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大家一起靠天吃飯。日子雖苦，卻也過得下去。又過了兩年，傻子染病，一病不起，最終笑著離開。兩個老人也沒了活的心思，很快離世。
村裡的人趕走了陳一和路東，說他們是不祥的人。
他們的家，又一次散了。
03
十八歲的陳一帶著十三歲的路東，再一次開始流浪。
有過上段經歷，陳一再不敢去人少的地方，只敢流連於喧囂的鬧市找些掃大街、發傳單的活計。如果找不到，就去火車站附近學人乞討。每天掙來的錢不多，但勉強度日。他們開始期待著安穩的小日子，但還是再一次被命運玩弄。
陳一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那群人盯上的，回過神來，已經被困在暗巷裡。耳邊聽到的是路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別！別傷害她！求你們了……”
那一夜，太漫長。陳一盯著頭頂的路燈，看著雪花在飛，腦海裡只有小混混威脅的話：“你若不老實點，他的另一條腿就別想要了！”
陳一只是想保住路東的腿，所以，自始至終，堅強得一滴淚也沒有漫出眼眶。
寒夜，路東生命裡最冷的夜。
他記得自己是怎麼哆哆嗦嗦爬到陳一身邊用自己沾滿血的破衣服裹住如脫線木偶般的她。他記得自己是怎麼緊緊地摟著她，手臂幾乎要勒斷了她的身體。她還是那麼瘦，像第一次逃離時那麼瘦，只有骨頭硌得他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陳一伸出手，輕輕地拍著路東，嘴裡不斷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路東好想像以前那樣，沉沉睡去，只是沉沉睡去。他閉上眼，緊緊閉著，可再睜開，依然是更殘酷的世界。他的陳一被人欺負了……
兩個人互相摟著坐了好久，像是麻木了。
“汪汪……”
周邊的流浪狗聞著血腥味跑過來，對著他們發出了一陣嚎叫。路東被狗叫聲喚回了意識，鼓起最後的勇氣，牽著陳一的手，趁著黑暗，混著人流，搭上不知目的地的火車，開始了第三次流浪。
在火車上，路東一直緊緊地摟著陳一。陳一一路都沒有說話，眼神也呆呆的，讓他很害怕。他想起傻子臨死的時候，也這麼發呆過。但他不願意多想。
來到陌生的城市，終於有了溫暖的陽光。陳一在出站的那一刻，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路東:“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對吧？”
路東強忍著，沒讓被陽光刺傷的眼睛留下淚水。他摟著陳一，重重地點頭。
那件事，從此再沒有人提起。
生活從來都不容易，兩個人兜兜轉轉，吃了各種各樣的苦，硬是靠著骨子裡的堅韌生存了下來。即使在大大的城市裡，過著螻蟻一般的生活。
這一年，陳一二十五，路東二十。
也許是之前過得太苦，現在雖然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兩個人卻異常滿足。他們做著最辛苦、最骯髒的工作，住在最廉價的出租屋裡，吃著被小販扯下的菜葉，卻終是安定了下來。
他們如願地過上了渴求的安穩小日子，生活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當然，偶爾陳一會丟三忘四，會眼神發呆，會情緒突然間崩潰，大吵大叫得像是個瘋子，然後無故激起一絲波瀾。但這也只是偶爾，並不多見。
直到一天晚上，陳一冷靜地告訴路東，她大概要嫁人了。
一瞬間，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04
路東是知道陳一的結婚物件的，就是她打工飯店裡的小老闆，很老實的人。他對陳一很好，甚至對自己也很好。
路東震驚過後，想自己是開心的吧？那樣的人，他應該放心。對，他是真的開心。可當他看著窗外兩個相依相偎的人時，眼眶卻忍不住紅了。
他要失去陳一了。
“路東，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嫁人了呢。”陳一推門進來，聲音裡聽得出開心。
“嗯，真好！如果沒有我，你應該會生活得很好吧。”他低下頭，聲音裡有深深的內疚。
“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有保住你的腿。”陳一還是放不下。
“你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如果沒有我，你怎麼會離開家？錯的是我！”這麼多年，路東深藏在內心的話，終於吐露出來。
“不，沒有你的話，我會更慘。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想把我嫁給有錢的老頭來抵賭債了。而如果那樣的話，估計這個世界，應該已經沒有我了。”陳一第一次開口談自己的家庭，眼睛裡閃現著對過去的無奈和隱痛。
“我一直想問問你，為什麼逃離的時候要帶著我？明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更想……趁火打劫……”路東猶豫著開了口，問出了心裡藏了太久的話。以前他不敢問，怕陳一因此拋棄了自己。這一次，終是有了勇氣。
“我……想我的弟弟了。媽媽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他。他們逃開的時候，其實我沒有睡著。我以為媽媽會帶我們一起離開，可是她沒有。她應該是想自己走吧，只是弟弟輕輕地叫了聲‘媽媽’。她最終不忍心吧，畢竟弟弟還那麼小。而我……我已經長大，大到所有人都可以拋棄的年紀。”
“其實，最先拋棄我的是我的爸爸。他為了賭錢賣光了所有，我只能是個累贅的存在。後來據說家裡房子會拆遷，後媽進了門，開始對我很好的，接著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只能拋棄我了。畢竟人的心那麼小，裝不了那麼多的人。選來選去，所有人都只能選擇拋棄我，不是麼？拋棄我，一切都剛剛好。”
陳一心裡是委屈的，卻儘量讓聲音平靜，繼續緩緩地說：“你看，連那麼小的孩子欺負完我後都會拋下我走開，不是麼？我不恨那些拋棄我的人，我只是想我的弟弟了。他是不想拋棄我的，他那麼小，其實是不懂拋棄的意思的。他那晚叫得也不是‘媽媽’，他叫得其實是我。你知道嗎？那聲‘媽媽’其實在叫我，平時只有我在照顧他而已，他也只當我是‘媽媽’。”
“我長得像你的弟弟麼？”路東艱難地問出一句，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弟弟那麼小，我也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樣。你看，你跟他一樣不會硬搶我的東西。我如果哭了，你們就會心疼。你不是最終沒有搶走我的手套麼？還有那次你昏倒前，嘴裡明明叫著‘媽媽’。所以，這一回，我不能讓自己先離開。”陳一的眼神有一種迷離，分不清過去，還是現實。
路東不再說話，心裡分不出是什麼滋味。這麼多年，那麼多事，其實，緣起，這麼簡單。
路東最終抱了抱陳一，安慰地說些“都過去了”之類的話。
這一晚的陳一，只適合安靜的睡覺，夢裡不用分清現實和未來。
路東守在她的床前，近乎偏執地看她疲憊的睡顏。他想到這麼多年來的痛苦和溫暖，漸漸沉浸在回憶裡。他就這麼沉浸著，連陳一茫然地睜開了眼都沒有發現。後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他都在想：如果他看到了她眼裡的空洞和絕望，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離開她的決定。
婚禮舉行得很簡單，沒有多少賓客，熟悉的朋友喝喝酒、說些祝福的話。
但陳一和路東都覺得夠了，這樣剛剛好的幸福，是他們夢寐以求的。
路東離開的時候本想叫陳一一聲“姐姐”，卻最終沒有發出聲來。他原本以為陳一會堅定地阻止自己離開，但陳一只是拿出了所有的積蓄，輕聲地囑託：“你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陳一想：這一次，自己不算是被拋棄吧？真的，只是到了該告別的時候。
路東想：這一次，自己不算是被拋棄吧 ？真的，只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05
路東每到一處新的地方都會聯繫陳一，告訴她外面的世界。陳一就靜靜地聽，細細地問，一切一如往常。只是接電話的時間越來越短，慢慢地，路東想，這樣的糾纏是否會給陳一帶來不便？
於是，改了方式，很少通話，把回憶都寫到信裡留給自己看。
後來，電話就很難打通了。偶爾，飯店小老闆會打電話告訴路東家裡一切都好，卻隻字不提陳一讓他回來看看的話。他不是不傷心，只是，只要陳一幸福，那一切就剛剛好。
路東運氣不錯，跟著的老闆很是賞識他，誇他難得的踏實，吃得了苦。他帶著他一起天南海北地闖，時間長了，竟混出些名頭，有了積蓄。老闆確實相信他，不在意他腿上的殘疾，要把女兒託付給他。路東心裡感動，但總是有些不安，幾次想答應，最終還是決定回去跟陳一做真正的告別。也許，見她幸福著，他的心就真的能踏實下來了。
這一年，路東三十。
未進家門的路東看到飯店小老闆抱著個孩子笑得開懷，剛想上前，卻看到有陌生女人走過來，還接過孩子與他依偎著往前走。
他臉一寒，什麼也不顧地沖上前去，拽住對方衣領，就要動手。
“路東？”小老闆吃了驚，愣愣地看他。
路東拳頭終究沒有砸下，只惡狠狠地問：“陳一在哪？”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路東會突然回來，猶豫半天 ，終是說了實話。
再見陳一，是在精神病院。
她還是那麼瘦弱的樣子，條紋藍的病服空蕩蕩的。
路東只看了一眼，忍了十年的淚洶湧而下：“陳一……”
陳一坐在椅子上，轉過身時，目光呆滯地看他，像是一個陌生人。
路東崩潰地半跪在她身邊，臉貼著她的腿，喃喃著她的名字：“陳一，對不起，陳一……”對不起，他是個無能的人。
對不起，他從未看懂她的真心。
那場她自導自演的婚禮，原來只是為了趕走他，只是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06
根據治療記錄，陳一在路東離開後不久就進了精神病院。
那時的陳一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了。她的記性越來越差，不止一次地算錯賬。最嚴重的時候，因為送餐把自己遺失在市中心。
飯店小老闆是有些喜歡她的，出了錯，不怪陳一，反而強拉著她去醫院做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醫生很嚴肅地告訴他們：最好的情況就是住院治療，讓病情不要惡化得那麼迅速。
飯店小老闆比陳一先流下了眼淚，他們都知道，這種結果他們承擔不起。陳一沒有哭，還安慰了他。她說，這是她的命！她不會拖累任何人，尤其是真心對她好的人，包括路東，包括飯店小老闆。
於是，陳一求著飯店小老闆演了一場戲。這麼多年，路東寄回家的錢，飯店小老闆一分不少地用於陳一的治療。
負責陳一的醫生說，陳一受過不止一次的嚴重精神刺激，造成不可修復的心理創傷。她能堅持這麼多年，已經算是奇跡。可是，即使這樣，陳一也沒能好起來。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負責陳一的看護給了路東一本陳一的日記，打開來，裡面是她很細碎的記憶，甚至是淩亂的。到了後面，時間線越來越不清晰，敘事也變得混亂。只是，路東電話的時間和內容卻絲毫不差。護工說，那是陳一用答錄機錄下來，等掛了電話反復聽、反復聽，然後認認真真地謄抄上去的。
路東想，陳一是在乎自己的，肯定是在乎自己的。雖然現在的路東，她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她偶爾聽到有小孩子叫“媽媽”的時候會微笑。那笑容燦爛如初，驚豔了所有。
路東知道，那是陳一記起了自己，一定是這樣的。他認真地翻看著陳一的日記，像是翻看著彼此的記憶，雖然晦暗，但還好，真的還好，他們至少不孤獨，即使淒慘，也總是有個脆弱的依靠。
路東甚至覺得陳一現在是好的，過往太沉重，沉重到他們每靠近一步都幾乎要耗光全身的力氣。陳一這樣，是腦子裡那根緊繃的弦斷開了，肩上的壓力卸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拋開了。路東心裡感激著陳一，感激她還在，感激她終是沒有從他生命裡離開。
這一次，他終於長大，終於有機會、有足夠的力量保護那個瘦弱的陳一，誰也不能傷害的陳一，那個他心裡唯一的陳一。
路東將陳一帶到自己所在的城市，細心地照顧著。剩下的日子，彼此依偎，有的只是幸福了。路東堅信。
路東的老闆甚至不在意陳一的存在，依然願意把女兒嫁給路東。可是路東拒絕了，從來沒有過的堅定。就像陳一說過的那樣，人的心那麼小，怎麼裝得下那麼多？
這一次，路東有足夠的時間向陳一述說自己的愛戀。即使沒有回應，但有她在身邊，真的足夠了。
終於，結束了那麼多年的流浪，他和她一同擁有了完整的家。有了家，就一定會有奇跡。路東等著陳一，等著她的回應……
全文完
她知道路東從未怪過她，可內疚的心情從來沒有減少過。
路東很少說話，只是在陳一挨打的時候儘量幫她多擋一些；傻子出現的時候，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有一次，被打得狠了，陳一連續高燒了一天一夜也不見好。路東突然就絕望了，抓起廚房的刀就沖了過去，卻在下手的一刻被陳一喚住了。她甚至都沒有睜眼，像是燒糊塗一般呢喃：“路東，路東，活下去……活下去……”
兩個老傢伙真的嚇壞了，跪在地上不斷地求饒，傻子卻在一邊不住地傻笑。
路東的手緊了又緊，脖子上的青筋像要爆開一般，眼神陰冷地看著這一切。
時間像是停止一般。
路東看著陳一，那麼虛弱的陳一。他無力地垂下肩膀，走到床前，紅著眼睛，緊緊握住她的手。陳一稍清醒了些，怕他做錯事，便緊緊回握著，一如初見時那雙緊緊掰不開的手，糾纏到生命最深處。
後來，這個家成了古怪的存在。兩個外來的人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大家一起靠天吃飯。日子雖苦，卻也過得下去。又過了兩年，傻子染病，一病不起，最終笑著離開。兩個老人也沒了活的心思，很快離世。
村裡的人趕走了陳一和路東，說他們是不祥的人。
他們的家，又一次散了。
03
十八歲的陳一帶著十三歲的路東，再一次開始流浪。
有過上段經歷，陳一再不敢去人少的地方，只敢流連於喧囂的鬧市找些掃大街、發傳單的活計。如果找不到，就去火車站附近學人乞討。每天掙來的錢不多，但勉強度日。他們開始期待著安穩的小日子，但還是再一次被命運玩弄。
陳一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那群人盯上的，回過神來，已經被困在暗巷裡。耳邊聽到的是路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別！別傷害她！求你們了……”
那一夜，太漫長。陳一盯著頭頂的路燈，看著雪花在飛，腦海裡只有小混混威脅的話：“你若不老實點，他的另一條腿就別想要了！”
陳一只是想保住路東的腿，所以，自始至終，堅強得一滴淚也沒有漫出眼眶。
寒夜，路東生命裡最冷的夜。
他記得自己是怎麼哆哆嗦嗦爬到陳一身邊用自己沾滿血的破衣服裹住如脫線木偶般的她。他記得自己是怎麼緊緊地摟著她，手臂幾乎要勒斷了她的身體。她還是那麼瘦，像第一次逃離時那麼瘦，只有骨頭硌得他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陳一伸出手，輕輕地拍著路東，嘴裡不斷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路東好想像以前那樣，沉沉睡去，只是沉沉睡去。他閉上眼，緊緊閉著，可再睜開，依然是更殘酷的世界。他的陳一被人欺負了……
兩個人互相摟著坐了好久，像是麻木了。
“汪汪……”
周邊的流浪狗聞著血腥味跑過來，對著他們發出了一陣嚎叫。路東被狗叫聲喚回了意識，鼓起最後的勇氣，牽著陳一的手，趁著黑暗，混著人流，搭上不知目的地的火車，開始了第三次流浪。
在火車上，路東一直緊緊地摟著陳一。陳一一路都沒有說話，眼神也呆呆的，讓他很害怕。他想起傻子臨死的時候，也這麼發呆過。但他不願意多想。
來到陌生的城市，終於有了溫暖的陽光。陳一在出站的那一刻，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路東:“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對吧？”
路東強忍著，沒讓被陽光刺傷的眼睛留下淚水。他摟著陳一，重重地點頭。
那件事，從此再沒有人提起。
生活從來都不容易，兩個人兜兜轉轉，吃了各種各樣的苦，硬是靠著骨子裡的堅韌生存了下來。即使在大大的城市裡，過著螻蟻一般的生活。
這一年，陳一二十五，路東二十。
也許是之前過得太苦，現在雖然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兩個人卻異常滿足。他們做著最辛苦、最骯髒的工作，住在最廉價的出租屋裡，吃著被小販扯下的菜葉，卻終是安定了下來。
他們如願地過上了渴求的安穩小日子，生活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當然，偶爾陳一會丟三忘四，會眼神發呆，會情緒突然間崩潰，大吵大叫得像是個瘋子，然後無故激起一絲波瀾。但這也只是偶爾，並不多見。
直到一天晚上，陳一冷靜地告訴路東，她大概要嫁人了。
一瞬間，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04
路東是知道陳一的結婚物件的，就是她打工飯店裡的小老闆，很老實的人。他對陳一很好，甚至對自己也很好。
路東震驚過後，想自己是開心的吧？那樣的人，他應該放心。對，他是真的開心。可當他看著窗外兩個相依相偎的人時，眼眶卻忍不住紅了。
他要失去陳一了。
“路東，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嫁人了呢。”陳一推門進來，聲音裡聽得出開心。
“嗯，真好！如果沒有我，你應該會生活得很好吧。”他低下頭，聲音裡有深深的內疚。
“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有保住你的腿。”陳一還是放不下。
“你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如果沒有我，你怎麼會離開家？錯的是我！”這麼多年，路東深藏在內心的話，終於吐露出來。
“不，沒有你的話，我會更慘。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想把我嫁給有錢的老頭來抵賭債了。而如果那樣的話，估計這個世界，應該已經沒有我了。”陳一第一次開口談自己的家庭，眼睛裡閃現著對過去的無奈和隱痛。
“我一直想問問你，為什麼逃離的時候要帶著我？明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更想……趁火打劫……”路東猶豫著開了口，問出了心裡藏了太久的話。以前他不敢問，怕陳一因此拋棄了自己。這一次，終是有了勇氣。
“我……想我的弟弟了。媽媽離開的時候，只帶走了他。他們逃開的時候，其實我沒有睡著。我以為媽媽會帶我們一起離開，可是她沒有。她應該是想自己走吧，只是弟弟輕輕地叫了聲‘媽媽’。她最終不忍心吧，畢竟弟弟還那麼小。而我……我已經長大，大到所有人都可以拋棄的年紀。”
“其實，最先拋棄我的是我的爸爸。他為了賭錢賣光了所有，我只能是個累贅的存在。後來據說家裡房子會拆遷，後媽進了門，開始對我很好的，接著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只能拋棄我了。畢竟人的心那麼小，裝不了那麼多的人。選來選去，所有人都只能選擇拋棄我，不是麼？拋棄我，一切都剛剛好。”
陳一心裡是委屈的，卻儘量讓聲音平靜，繼續緩緩地說：“你看，連那麼小的孩子欺負完我後都會拋下我走開，不是麼？我不恨那些拋棄我的人，我只是想我的弟弟了。他是不想拋棄我的，他那麼小，其實是不懂拋棄的意思的。他那晚叫得也不是‘媽媽’，他叫得其實是我。你知道嗎？那聲‘媽媽’其實在叫我，平時只有我在照顧他而已，他也只當我是‘媽媽’。”
“我長得像你的弟弟麼？”路東艱難地問出一句，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弟弟那麼小，我也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樣。你看，你跟他一樣不會硬搶我的東西。我如果哭了，你們就會心疼。你不是最終沒有搶走我的手套麼？還有那次你昏倒前，嘴裡明明叫著‘媽媽’。所以，這一回，我不能讓自己先離開。”陳一的眼神有一種迷離，分不清過去，還是現實。
路東不再說話，心裡分不出是什麼滋味。這麼多年，那麼多事，其實，緣起，這麼簡單。
路東最終抱了抱陳一，安慰地說些“都過去了”之類的話。
這一晚的陳一，只適合安靜的睡覺，夢裡不用分清現實和未來。
路東守在她的床前，近乎偏執地看她疲憊的睡顏。他想到這麼多年來的痛苦和溫暖，漸漸沉浸在回憶裡。他就這麼沉浸著，連陳一茫然地睜開了眼都沒有發現。後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他都在想：如果他看到了她眼裡的空洞和絕望，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離開她的決定。
婚禮舉行得很簡單，沒有多少賓客，熟悉的朋友喝喝酒、說些祝福的話。
但陳一和路東都覺得夠了，這樣剛剛好的幸福，是他們夢寐以求的。
路東離開的時候本想叫陳一一聲“姐姐”，卻最終沒有發出聲來。他原本以為陳一會堅定地阻止自己離開，但陳一只是拿出了所有的積蓄，輕聲地囑託：“你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陳一想：這一次，自己不算是被拋棄吧？真的，只是到了該告別的時候。
路東想：這一次，自己不算是被拋棄吧 ？真的，只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05
路東每到一處新的地方都會聯繫陳一，告訴她外面的世界。陳一就靜靜地聽，細細地問，一切一如往常。只是接電話的時間越來越短，慢慢地，路東想，這樣的糾纏是否會給陳一帶來不便？
於是，改了方式，很少通話，把回憶都寫到信裡留給自己看。
後來，電話就很難打通了。偶爾，飯店小老闆會打電話告訴路東家裡一切都好，卻隻字不提陳一讓他回來看看的話。他不是不傷心，只是，只要陳一幸福，那一切就剛剛好。
路東運氣不錯，跟著的老闆很是賞識他，誇他難得的踏實，吃得了苦。他帶著他一起天南海北地闖，時間長了，竟混出些名頭，有了積蓄。老闆確實相信他，不在意他腿上的殘疾，要把女兒託付給他。路東心裡感動，但總是有些不安，幾次想答應，最終還是決定回去跟陳一做真正的告別。也許，見她幸福著，他的心就真的能踏實下來了。
這一年，路東三十。
未進家門的路東看到飯店小老闆抱著個孩子笑得開懷，剛想上前，卻看到有陌生女人走過來，還接過孩子與他依偎著往前走。
他臉一寒，什麼也不顧地沖上前去，拽住對方衣領，就要動手。
“路東？”小老闆吃了驚，愣愣地看他。
路東拳頭終究沒有砸下，只惡狠狠地問：“陳一在哪？”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路東會突然回來，猶豫半天 ，終是說了實話。
再見陳一，是在精神病院。
她還是那麼瘦弱的樣子，條紋藍的病服空蕩蕩的。
路東只看了一眼，忍了十年的淚洶湧而下：“陳一……”
陳一坐在椅子上，轉過身時，目光呆滯地看他，像是一個陌生人。
路東崩潰地半跪在她身邊，臉貼著她的腿，喃喃著她的名字：“陳一，對不起，陳一……”對不起，他是個無能的人。
對不起，他從未看懂她的真心。
那場她自導自演的婚禮，原來只是為了趕走他，只是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06
根據治療記錄，陳一在路東離開後不久就進了精神病院。
那時的陳一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了。她的記性越來越差，不止一次地算錯賬。最嚴重的時候，因為送餐把自己遺失在市中心。
飯店小老闆是有些喜歡她的，出了錯，不怪陳一，反而強拉著她去醫院做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醫生很嚴肅地告訴他們：最好的情況就是住院治療，讓病情不要惡化得那麼迅速。
飯店小老闆比陳一先流下了眼淚，他們都知道，這種結果他們承擔不起。陳一沒有哭，還安慰了他。她說，這是她的命！她不會拖累任何人，尤其是真心對她好的人，包括路東，包括飯店小老闆。
於是，陳一求著飯店小老闆演了一場戲。這麼多年，路東寄回家的錢，飯店小老闆一分不少地用於陳一的治療。
負責陳一的醫生說，陳一受過不止一次的嚴重精神刺激，造成不可修復的心理創傷。她能堅持這麼多年，已經算是奇跡。可是，即使這樣，陳一也沒能好起來。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負責陳一的看護給了路東一本陳一的日記，打開來，裡面是她很細碎的記憶，甚至是淩亂的。到了後面，時間線越來越不清晰，敘事也變得混亂。只是，路東電話的時間和內容卻絲毫不差。護工說，那是陳一用答錄機錄下來，等掛了電話反復聽、反復聽，然後認認真真地謄抄上去的。
路東想，陳一是在乎自己的，肯定是在乎自己的。雖然現在的路東，她已經記不起來了，但她偶爾聽到有小孩子叫“媽媽”的時候會微笑。那笑容燦爛如初，驚豔了所有。
路東知道，那是陳一記起了自己，一定是這樣的。他認真地翻看著陳一的日記，像是翻看著彼此的記憶，雖然晦暗，但還好，真的還好，他們至少不孤獨，即使淒慘，也總是有個脆弱的依靠。
路東甚至覺得陳一現在是好的，過往太沉重，沉重到他們每靠近一步都幾乎要耗光全身的力氣。陳一這樣，是腦子裡那根緊繃的弦斷開了，肩上的壓力卸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拋開了。路東心裡感激著陳一，感激她還在，感激她終是沒有從他生命裡離開。
這一次，他終於長大，終於有機會、有足夠的力量保護那個瘦弱的陳一，誰也不能傷害的陳一，那個他心裡唯一的陳一。
路東將陳一帶到自己所在的城市，細心地照顧著。剩下的日子，彼此依偎，有的只是幸福了。路東堅信。
路東的老闆甚至不在意陳一的存在，依然願意把女兒嫁給路東。可是路東拒絕了，從來沒有過的堅定。就像陳一說過的那樣，人的心那麼小，怎麼裝得下那麼多？
這一次，路東有足夠的時間向陳一述說自己的愛戀。即使沒有回應，但有她在身邊，真的足夠了。
終於，結束了那麼多年的流浪，他和她一同擁有了完整的家。有了家，就一定會有奇跡。路東等著陳一，等著她的回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