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7-12-24 016版●慢閱讀
生活報首席評論員靜偉
一
在集體記憶的芳華掩映下, 其實是個體命運的顛沛流離、零落成泥。 張藝謀的《活著》如此, 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如此, 如今, 馮小剛的《芳華》亦是如此。
非常佩服馮小剛講故事的功力, 一部片子, 把對時代、人性、集體、青春、愛情、戰爭的演繹和反思熔於一爐, 用刹那芳華, 演繹出無限悲欣。 而且整部影片, 尺度的拿捏, 分寸的把握, 都恰到好處。 既哀而不傷又綿裡藏針, 克制隱忍的敘述下, 暗流湧動的蒼涼與悲憤, 會時不時地刺痛你一下。 但由於馮小剛對複雜人性的真實演繹,
給損害者留一絲顏面, 給受損者留一線活路, 這是馮小剛的大慈悲。 沒有對生活和人性深刻的洞察和體諒, 是斷講不出這樣的故事的。
這部影片涉及的話題很多, 我想先談談對於“好人”的理解。 為什麼“好人”可敬而不可愛?為什麼“好人”反而容易被排擠被戕害?難道這僅僅是一個好人沒有好報的故事嗎?毫無疑問, 劉峰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影片中朱克用嘲笑的口吻模仿政委的話說:“我們這支隊伍裡, 如果沒有劉峰這樣的同志, 髒活、苦活、累活、臭活, 你們都指望哪個去做!”
這種“好人”, 對於受助者來說, 其實就是對自己有用的人。 而且這種“有用”,
所以, 他對這個世界溫柔相待, 換來的卻是別人的不以為然, 甚至是反唇相譏和落井下石。 而且, “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 投石的人格外勇敢, 人群會格外擁擠。 ”因為英雄是要襯托出別人的卑微與渺小的, 所以一旦發現英雄有污點, 人們就會爭先恐後地侮辱和踐踏, 似乎踩翻英雄, 自己便成了好漢, 哪怕這僅僅是感覺上的。
“觸摸事件”後, 郝淑雯問林丁丁:“張醫生劉幹事抱你, 你怎麼不說人家耍流氓?誰都有追求你的權利!”林丁丁的回答是:“那不一樣,
為什麼不行?影片中借蕭穗子給出了一個自認為“大致準確”的詮釋:“一個幹盡好事、占盡美德的人, 一個一點兒人間煙火味都沒有的人, 突然告訴你, 他惦記你很多年了, 她感到驚悚、噁心、辜負和幻滅。 ”我覺得這其實是一種美化, 而且把責任推到了“好人”身上, 這麼說, 對於林丁丁是一種厚道, 但對於劉峰卻不公平。 說白了, 對於林丁丁來說, 張醫生、劉幹事的身份、前途可能都比劉峰要強, 而且都是能給她帶來好處的人, 最重要的是, 她清楚張醫生、劉幹事對自己好是需要“回報”的, 而劉峰則不然。
最為本質的一點, 是她急於撇清自己, 是怕自己被這個集體孤立。
二
影片中, 無論是劉峰做好事, 還是何小萍被排擠, 其實說的都是集體與個體的融入和排斥問題, 是集體的平庸之惡對個體的戕害、窒息乃至湮滅。 用勒龐的話:“人一到群體中, 智商就嚴重降低, 為了獲得認同, 個體願意拋棄是非, 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 ”
不唯那個年代, 其實在任何一個集體, 都可能會存在通過對少數人的排擠、孤立和歧視, 來換取自己的存在感、優越感和安全感的行為。 而在這集體之惡的鏈條中, 你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指摘乃至懲處的具體物件。
在偷軍裝拍照事件中, 林丁丁是始作俑者, 但不也說, 還是給她一次改過的機會吧?並且還跟何小萍說:“其實你明說跟我借,
在對何小萍的排擠事件中, 郝淑雯都是“急先鋒”, 但你能就此說她是一個壞人嗎?可能她只是為了展現自以為的高大和正義。 在劉峰被打的時候, 她挺身而出, 罵了一句影片中最解氣的髒話, 似乎也能印證這一點。 但從這段細節也可以看到影片對生活深刻的理解, 郝淑雯先是要報警, 然後自己掏1000塊錢替劉峰交了罰款。 為什麼從開始的義憤填膺到後來的大事化小了呢?其實就是不想為這件事浪費自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用1000塊錢,換來的同樣是自己在劉峰面前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而且以她對劉峰的瞭解,劉峰會不還她這1000塊錢嗎?
至於蕭穗子,看似是對劉峰和何小萍最有善意的一個,但其實無論是在對何小萍的歷次傷害中,還是對劉峰的遭遇,她扮演的都是沉默的旁觀者、事後的老好人。甚至,在那個墊胸事件中,她是笑得最誇張、說得最刻薄的,甚至給人以嫁禍於人、欲蓋彌彰的感覺。
三
正是在她們一次次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刻骨銘心的傷害中,劉峰和何小萍被徹底改變了命運。這兩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可憐人,一個在戰爭中失去右臂,一個一度精神失常,甚至連他們的反擊和報復都顯得那麼可憐。
何小萍對文工團徹底寒心,卻只能用裝病抗拒演出,最後還是不得不被政委推上臺去,而且在完成演出任務後,就被“發配”到衛生隊。她說得最狠的一句,就是委託蕭穗子帶話:“你幫我轉告林丁丁,劉峰那麼愛她,她卻落井下石,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而從蕭穗子後來的舉動看,這句話她應該根本就沒帶到。
不原諒又能怎樣?林丁丁還是過得很好,嫁給了華僑,移居到國外。她對於劉峰所有的歉意,也僅限於通過蕭穗子口中說出一句:“其實當你離開這的時候,她也挺難過的。”對林丁丁來說,這種難過只是心裡難過,但對於劉峰來說,這種難過卻是生活與命運的真實“難過”,甚至他只能寄希望於通過犧牲來得到救贖。
“他不想活了,他渴望犧牲,只有犧牲了,他平凡的生命才可能被寫成一個英雄故事,他的英雄故事,可能會流傳得很廣很遠,也可能被譜成曲,填上詞,寫成歌,流行到一個女歌手的歌本上,那個叫林丁丁的女歌手,最終不得不歌唱他,不得不在每次歌唱的時候,想到他。”
在影院中看到此處,我淚流滿面:這是多麼卑微的心願,又是多麼可憐的報復啊。然而那些傷害了他們的人,卻都像沒事人似的,看到患上精神病的何小萍,會嘰嘰喳喳地議論:“她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拿著林丁丁的照片當著劉峰的面調笑:“假手都不願摸了吧!”
好像這一切都與她們無關。你傷害了我,卻一笑而過。文工團解散,她們哭得那麼傷心,看起來那麼真誠,但她們唱著《送戰友》的時候,可曾想到那兩個被迫離去的戰友?當她們深情緬懷往事的時候,可會反思自己在別人生命中留下的傷痛?
她們的笑與淚,傷心與懷念,終究是在歲月中留給自己的,選擇性地記住和遺忘。就像張愛玲說的:“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有驚心動魄。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和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芳華》的片名和片尾曲,總是讓我想到魯迅的兩句詩:“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也許,正是他人的血,時代的寒,才成就了這一片“芳華”吧。
美國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說:“對於每個個體的命運而言,一切冤屈都是深刻的、清晰的、絕對的。”然而,因為時間的濾鏡,空間的拉長,記憶的有意美化和選擇性忽略,我們往往會把過往的歲月,看作美如煙霞的一段芳華,卻沒有人會看見或在意到那一片姹紫嫣紅中瓣瓣落紅,看不到它們的疼痛和凋零,那些個體命運的悲歡,就在時代的芳華中,落紅成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用1000塊錢,換來的同樣是自己在劉峰面前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而且以她對劉峰的瞭解,劉峰會不還她這1000塊錢嗎?至於蕭穗子,看似是對劉峰和何小萍最有善意的一個,但其實無論是在對何小萍的歷次傷害中,還是對劉峰的遭遇,她扮演的都是沉默的旁觀者、事後的老好人。甚至,在那個墊胸事件中,她是笑得最誇張、說得最刻薄的,甚至給人以嫁禍於人、欲蓋彌彰的感覺。
三
正是在她們一次次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刻骨銘心的傷害中,劉峰和何小萍被徹底改變了命運。這兩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可憐人,一個在戰爭中失去右臂,一個一度精神失常,甚至連他們的反擊和報復都顯得那麼可憐。
何小萍對文工團徹底寒心,卻只能用裝病抗拒演出,最後還是不得不被政委推上臺去,而且在完成演出任務後,就被“發配”到衛生隊。她說得最狠的一句,就是委託蕭穗子帶話:“你幫我轉告林丁丁,劉峰那麼愛她,她卻落井下石,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而從蕭穗子後來的舉動看,這句話她應該根本就沒帶到。
不原諒又能怎樣?林丁丁還是過得很好,嫁給了華僑,移居到國外。她對於劉峰所有的歉意,也僅限於通過蕭穗子口中說出一句:“其實當你離開這的時候,她也挺難過的。”對林丁丁來說,這種難過只是心裡難過,但對於劉峰來說,這種難過卻是生活與命運的真實“難過”,甚至他只能寄希望於通過犧牲來得到救贖。
“他不想活了,他渴望犧牲,只有犧牲了,他平凡的生命才可能被寫成一個英雄故事,他的英雄故事,可能會流傳得很廣很遠,也可能被譜成曲,填上詞,寫成歌,流行到一個女歌手的歌本上,那個叫林丁丁的女歌手,最終不得不歌唱他,不得不在每次歌唱的時候,想到他。”
在影院中看到此處,我淚流滿面:這是多麼卑微的心願,又是多麼可憐的報復啊。然而那些傷害了他們的人,卻都像沒事人似的,看到患上精神病的何小萍,會嘰嘰喳喳地議論:“她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拿著林丁丁的照片當著劉峰的面調笑:“假手都不願摸了吧!”
好像這一切都與她們無關。你傷害了我,卻一笑而過。文工團解散,她們哭得那麼傷心,看起來那麼真誠,但她們唱著《送戰友》的時候,可曾想到那兩個被迫離去的戰友?當她們深情緬懷往事的時候,可會反思自己在別人生命中留下的傷痛?
她們的笑與淚,傷心與懷念,終究是在歲月中留給自己的,選擇性地記住和遺忘。就像張愛玲說的:“時代的列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有驚心動魄。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和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芳華》的片名和片尾曲,總是讓我想到魯迅的兩句詩:“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也許,正是他人的血,時代的寒,才成就了這一片“芳華”吧。
美國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說:“對於每個個體的命運而言,一切冤屈都是深刻的、清晰的、絕對的。”然而,因為時間的濾鏡,空間的拉長,記憶的有意美化和選擇性忽略,我們往往會把過往的歲月,看作美如煙霞的一段芳華,卻沒有人會看見或在意到那一片姹紫嫣紅中瓣瓣落紅,看不到它們的疼痛和凋零,那些個體命運的悲歡,就在時代的芳華中,落紅成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