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的房間， 這是房門鑰匙， 這是大門鑰匙。 ”郭莉被女主人領進屋裡， 臥室佈置得挺溫馨， 白色雙人床、白色歐式衣櫃、湖藍色的窗簾、一塵不染的木地板，
郭莉今年36歲， 做住家保姆， 照顧小孩加洗衣打掃做飯， 一個月6000， 每個星期休息1天， 這是她此生的第一份工作。 像她這樣年紀的出來做保姆的， 不多見， 畢竟都是照顧自家孩子家庭的年齡。
女主人家有個3歲的小女孩兒琳琳， 剛剛上幼稚園， 幼稚園就在社區裡面。 郭莉每天早上起來， 做點大人的簡單早餐， 幫琳琳洗漱穿衣服， 就可以送去幼稚園了。
上午的時間， 男女主人都上班去了， 郭莉搞完衛生， 會去市場買點菜， 然後在買菜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小廣場， 便進去跳幾曲， 在老家她可是廣場舞的領隊啊。
中午自己隨手煮點簡單的午餐， 下午三點半把琳琳接回來， 陪她在社區玩一會兒， 然後晚上去準備一家人的晚餐。
琳琳是個漂亮的女孩兒， 自然也是被一家人當做掌上明珠似的捧著。 女主人給她買了一櫃子的漂亮裙子， 郭莉也每天早上都幫她辮好各種公主辮， 走出去真的是個可愛的小公主。
都說女兒要富養， 郭莉小時候， 也的確算是富養的。
當年父親在江浙的小鎮上， 也算是殷食人家， 做布匹生意的父母， 擁有一棟獨立的別墅， 老街上好幾家店面。
在80年代的所謂富養， 就是喜歡讀書就供你讀書， 不喜歡讀書就讓你選自己喜歡的事， 反正漂亮就行了， 將來嫁個好人家， 這便夠了。
郭莉有個哥哥， 郭家對他的要求是嚴厲的：男孩將來要當門定居， 要參與殘酷的社會競爭， 所以一定要讀書， 要上進。
那時候被《上海服裝之苑》的雜誌迷惑， 郭莉讀完初中就不想讀了， 做布匹生意的父親便托了開裁縫店的知交， 教她學做裁縫。 郭莉學了一段時間，
又想學剪頭髮， 父親把她送去上海學了幾個月。 回來開店， 發現街頭多了幾家整天點著紅燈的洗頭店， “傳出去名聲不好， 將來會影響嫁人的”， 乾脆關店大吉。
“女孩子也不用急著賺錢， 反正將來也是要嫁人的”， 父親母親和郭莉本人， 都是這麼想的。
在鎮上玩玩逛逛， 郭莉很快結識了男朋友汪瀟。 人如其名， 一米八的個頭， 長得瀟灑倜儻， 舉手投足也是蠻有公子哥范兒的。 每天帶著郭莉下館子， 打檯球， 出入卡拉OK， 花錢如流水從來都不皺一下眉頭。
帶著郭莉去鎮上唯一的一家精品服裝店挑衣服， 汪瀟帶著郭莉進去， 試了幾套， 腰瘦腿長的郭莉， 穿什麼都是有模有樣。
汪家的條件， 郭家算是滿意的:汪父是林業局官員， 住的是鎮上最新開發的“商品房”。
在那個年代， 大多數人家還是自己蓋房， 寬敞是寬敞， 但總歸是保留著些鄉土氣， 前院裡養只狗看家， 後院裡隨手種些薑蔥， 順帶養點雞鴨。
但那“商品房”可就不同了， 進門就得脫鞋， 裡裡外外都鑲著瓷磚， 一塵不染的。 一個大防盜門就把整個家裡的入口鎖住了， 也不用養狗看家了， 六層高的樓層風景視野就是不同， 一句話， 洋氣！
汪瀟憑藉父母在公職單位的權力， 自己搞了個木材廠， 輕輕鬆松一年能賺不少錢。
很快兩家人談婚論嫁。 婚禮那天， 小鎮上算是轟動了一把。 郭父也是要面子的人， 一般的家庭陪嫁“三大件”，郭父一口氣把所有電器都買上了，電視、VCD、電冰箱、洗衣機、空調、摩托車，滿滿地裝在婚禮車隊的小貨車上。
郭莉坐在婚車裡笑靨如花，普通人家都是穿著傳統的紅掛婚禮裝，但她能夠去上海買一襲婚紗，前衛地將這雪白的一身穿出去給人看。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這就是命好啊”“伢仔，以後娶老婆就要娶這種人家的，好伐？”
小屁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姑娘們追著盯著，真人版的“穿婚紗的公主”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呢，在她們豔羨的目光裡，顯然正在上演著一場幸福的公主夢。
郭莉卻沒有想到，公主夢在此後的生活中破碎得無影無蹤。
跟著公公婆婆一起住，煮飯、洗碗、打掃，都天然變成了她的事。說好的“公主般的生活呢？”
最讓郭莉受不了的是，家裡的地板，婆婆要求拖完一遍濕的之後，要跪在地上，用幹抹布一塊一塊瓷磚地抹乾淨。
郭莉不是沒有皺過眉頭，也回娘家跟郭母吐過苦水，但是郭母說：“嫁了人，要做家務是應該的，不然你怎麼維護這頭家，怎麼留住老公啊？”
郭莉也只好從捏著鼻子到逐漸適應，她是個頭腦聰明的人，手腳又麻利，很快也把家務這回事做得俐落乾脆。
除去這些不快，郭莉生活中最大的愉悅就是出去上賭場了，這裡就是她的秀場，最潮的髮型、最新的服飾出去，永遠是周圍一群師奶中最閃亮的那位。
最關鍵是牌技高，鬥地主檯面上牌一出，馬上飛快算出對家手上還剩哪幾張牌；搓麻將也是算得精准，一旦手上抓著張點炮的牌，簡直有種神奇的第六感提醒她，出不得。
所以除了極少數手氣特別背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郭莉都是從牌桌上揣著大把鈔票回去的，她也經常豪氣地請牌友吃吃喝喝，或者敗上幾件最新的衣服鞋帽，也是自得其樂。
郭莉很快迎來了喜事，十月懷胎，生了個小子，取名虎虎（同胡牌諧音）。兩家人歡歡喜喜擺了場盛大的滿月酒，看起來人生挺圓滿了。
可是，上天仿佛是妒忌郭莉的幸福，給了她一個改變一生的轉折。
虎虎長得人見人愛，可是到了一歲半了，別家孩子都會念兒歌了，虎虎仍然只會模糊不清地咿咿呀呀。
家裡人有些擔心了，帶去大醫院檢查，說是腦部有損傷，可能是某次高燒時的腦炎所導致，並診斷有自閉傾向，兩者結合導致缺乏學習能力，一兩歲還不會說話也就不出奇了。
更嚴重的是，這種缺乏學習能力的疾病，在以後長大的過程中，還會導致生活不能自理。腦損傷不可逆，自閉也幾乎無治癒方法。
總而言之，這孩子永遠不可能成為正常人，沒得救。
自從知道孩子有了病，汪家對郭莉的態度就急轉直下了，連虎虎本人也馬上遭遇了種種冷眼。凡是照顧孩子的任何事情，無論是餵飯、洗澡、換洗尿布衣服，婆婆絕不搭手了，還時不時罵幾聲“個死短命的傻子又尿濕地板了”；
虎虎有時候把家裡的東西撂到地上，婆婆便指著郭莉罵“你這個死討債的，看你個傻兒子搞得亂的，趕緊給我掃乾淨”。
汪瀟也對郭莉沒有好臉色，口徑幾乎跟婆婆類似。
郭莉氣不過回到娘家住，郭父卻吼她，“你這個汪家的種送回他們汪家去，帶來幹什麼!”甚至惡狠狠地詛咒他“這種孩子我看也活不過幾歲”。
郭母也循循善誘，“回來住是可以住，但這是他們汪家的人，你日後日子還長著呢，背著這個負擔，往後的日子你怎麼過？”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郭莉的眼淚早已哭幹了，也找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呵護在手心裡的“小公主”，她的人生使命不就是漂漂亮亮地當個傻白甜，趁年輕找個好男人嫁了麼？
像她們這樣的小公主，對於世界，對於人生，懵懂無知又一臉傲氣，她們確實又聰明又漂亮，但她們既無知識結構，又無世界觀，因為她們從來未被要求獨立思考。因為反正是要嫁人的，太有思考能力反而有礙嫁人。
西蒙·波伏娃曾尖銳地指出，處在教育中的男女兩性不同：“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他們都被要求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而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
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享受的巔峰，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男性社會對她們最不公平的一點是：它單單給她們織下一個最大的騙局，那就是她們不必對自己的將來，對自己的人生抱有責任，她們只需長得年輕漂亮，並且愛上男人就行……
曾經的小公主原來以為自己動一個指頭就可以擁有全世界，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一無所有。而更可怕的是，她們已經毫無能量去改變這種狀況。
只是身為人母，多少讓郭莉學會一些勇氣和堅定：至少孩子不能丟。
郭莉何嘗不知往後的日子都要背著這個負擔有多艱辛，可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母子連心，怎麼可能說割捨就割捨，說不管就不管？
況且孩子有什麼罪，每個人都帶著如此功利的眼光去嫌棄他，連親身父親都是如此，除了作為母親的本人能呵護他，陪伴他，至少讓他生存下去，世界上哪裡還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同樣的事情？
郭莉當然是不願意在汪家呆了，帶著虎虎住回娘家。郭父也沒辦法，畢竟是親生女兒，走投無路了也不可能趕出去睡大街。
郭家跑去跟汪家談判：孩子郭家照顧，汪家每個月給1000塊生活費。
郭莉也不是沒考慮過離婚，只不過像她這樣的情況，小地方誰願意娶她呢？
汪瀟也不肯離婚，郭莉沒有收入來源，這種情況萬一法院把孩子判給了自己咋辦？那不是惹來一身騷嘛！
而只要虎虎有郭莉看著，他就萬事大吉。就不耽誤他在外面風流快活。
郭莉住在娘家三樓的小閣樓上，除了照顧虎虎起居之外，還是可以出去打打牌搓搓麻將的。虎虎在媽媽身邊還是挺乖乖的，竹子做的嬰兒椅往牌桌旁一放，能靜靜坐上一整天。
把虎虎送去讀特殊學校，例如聾啞兒童或者弱智兒童之類的，郭莉並不是沒想過，但是當地沒有這種學校，外地的打電話諮詢過，這麼小的孩子不收，學費也貴得驚人。
汪家不肯再多出錢，自己更沒有收入來源。出去打工吧，郭莉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沒有任何一技之長，幹什麼都不夠那些學費收的。
何況風光慣了，抛頭露面的，去站街賣東西？丟面子，這種心理落差，郭莉還沒做好承受的準備。
像目前這樣，至少讓孩子活著，牌桌上贏點錢。生活的面目已經足夠猙獰，倒不如把心思放牌桌上，多尋點愉快，日子就這樣過了也罷。
就這樣轉眼過去幾年，時間如流水般洗去所有人的不甘，也掩飾了世間所有的不堪。
看起來，每個日出日落，不都是一日三餐的忙活而已麼，沒有前方的漂浮又何嘗不能夠叫做快活。
但生活裡的血淋淋並不因為人們的鴕鳥政策而消失不見，反倒往往是馬太效應作祟，不堪的越來越不堪，猙獰的越來越猙獰。
汪父從林業局退休，權力不再，從前眼紅汪瀟靠權勢拿來的木材生意的對手，馬上趁機鑽空子傍上新權力，搜羅了汪瀟偷稅漏稅的證據，把汪瀟送進了局子。汪家花了一大筆錢把汪瀟弄出來，補上稅款，木材廠被查封，貨款也收不回來，雄厚家底一下子受了重創。
家道中落，但對於汪瀟而言，人生就是一場春夢，今朝有酒今朝醉，此刻不瀟灑享盡，更待何時？
在夜總會裡朝小姐乳溝裡塞鈔票的時候，他的任何大腦細胞和記憶，絕對、絲毫沒有郭莉和虎虎這兩個名詞。
花得多了，賭得大了，債借多了借得再也借不上了，他也就壓根不再每個月給郭莉轉錢了。有幾次喝多了還找上門去，找郭父借錢，張口就要幾萬塊，郭父氣得直哆嗦，郭莉的哥哥直接掄上把斧頭就把汪瀟趕出門外了。
郭莉也在日子的磨礪中長了些土莽志氣，花錢買了個鎖匠，趁汪家去親戚家喝喜酒時上門去撬了鎖，從過去搞衛生時熟知的藏現金的地方，擄了點錢出來。
這婚不離不行了！撫養費也不給，欠的一屁股債還有債主跑上門來叫囂“女婿債岳父還”，照汪瀟這麼混世魔王的下去，將來這些債務，可不都一一平分到郭莉頭上？
郭莉直接上法院，汪瀟缺席，也便好判了，汪家的債務統統與郭莉無關，虎虎判給郭莉，汪家每月必須支付2000元撫養費。
最後這條其實也是形同虛設，法院判是判了，人家拒不執行，也沒人幫你主持公道，真叫法院強制執行，拿到的錢還不夠找關係送禮的！
未來的日子怎麼過？帶著虎虎在父母家蹭吃蹭住十幾年，雖說也付生活費，但父母和哥哥嫂嫂的嫌棄，嘴上不說，眼裡的難道看不出來麼。
出去做事吧，沒人願意幫她帶虎虎；把虎虎送去大地方的特殊學校吧，小城鎮裡當個超市收銀員之類的，哪裡夠付那昂貴的學費。牌桌上多少能贏點錢，但這種憑手氣的事，長期下來，也不可能支撐生活的。
可這兩張嘴，總是要吃飯的。命運把人逼上絕路的最後，仿佛總會留一絲生機。
趕上鎮上的政府社保改革，像郭莉這種情況，可以申請低保補貼，還有個小型的低保房住，小歸小，始終是自己屋簷下，不用遭人眼色。郭莉終於從父母家搬出去。
郭莉嘗試走出這一步，就得接著邁第二步：自己要找錢，還得是能帶著虎虎的那種。
鎮上的廣場舞火起來了，郭莉從牌桌上轉戰到舞場，仍舊是如魚得水，那一身細長的腰身胳膊腿，竟還沒被無情的生活卸去，跳什麼都有什麼風情。
於是郭莉很快成了廣場舞的領隊，順便在舞場旁邊擺了個小孩玩的沙池、顏料畫、礦泉水什麼的，已經十幾歲的虎虎就搬個小板凳坐著守著攤，他不會說話，但出奇的靜，每天坐上一晚上，不吭聲不挪窩。
虎虎的身旁擱一個錢箱，來買東西的都是熟識街坊，知道這一家的情況，也就都自覺地扔錢進去。靠著這攤檔，加上低保的補貼，郭莉算是能養活這兩張嘴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郭莉在上海的侄女大喊沒人帶2歲的孩子，一年之內炒了8個不靠譜的保姆，實在不想再找保姆，還是自家親戚可靠，再過幾個月小孩就可以上幼稚園了，便托了郭莉過去幫忙幾個月，按市價給工資，算是互相幫扶。
郭母同意幫忙照顧虎虎一段時間，畢竟人大了，除了一日三餐換洗點衣服，虎虎在樓頂那間小時候住過的閣樓房間裡，對著部舊電視機，一待就能待上一整天，也沒太多要操心的。
侄女小時候就跟郭莉親，那時候郭莉還是十幾歲少女的時候，就整天幫三四歲的小侄女梳各種辮子，從裁縫店拿來的布料，給她的洋娃娃縫了不少漂亮衣服，還偷偷給她化妝。
侄女要求高，從怎麼給孩子換尿布、一日三餐要做什麼輔食、怎麼洗頭洗澡、怎麼避免家中存在的危險，社區有哪些地方可以玩耍……一一手把手給郭莉培訓。郭莉本來就手腳麻利，加上兩人感情好有默契，郭莉很快就上手了。
一段時間後，侄女的小孩上幼稚園了，家裡老人也過來幫忙。侄女便跟郭莉說，“不如介紹個當保姆的工作給你做吧？肯不肯做？這邊當保姆收入不低嘞，你可以送虎虎去特殊學校，等你以後年紀大了，他好歹要學些自理能力的。”
放在過去，保姆豈是郭莉這邊心高氣傲的女孩子肯做的事，臉都要丟到祖墳後面去了！
然而生活的無情早已洗刷了她的驕傲和偏見，來上海做保姆，是個不差的選擇，收入足夠支付虎虎上特殊學校了，她們終於不用靠著別人的屋簷吃飯，每週一天的休息日，她也可以去看虎虎，帶著他在這個新世界遊蕩遊蕩，教會他將來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
抱著琳琳出門的時候遇到社區鄰居，大媽誇讚琳琳說“喲，好漂亮的小姑娘呀，將來好好培養，嫁個豪門！”
郭莉不客氣地回敬說：“不要嫁豪門，要靠自己本事，不嫁！”
不諳世事的琳琳奶聲奶氣地鸚鵡學舌：“不嫁，不嫁……”
郭莉走遠了，望著琳琳可愛的臉，突然垂下淚來。
她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還能重新站在人生的起跑線上。
— END—
作者簡介：“辣媽菲也”（spicymom2014），從神經大條、沒心沒肺的文藝青年，變身三頭六臂、金光閃閃的媽媽；從通信業世界500強海外骨幹，變身回國女性創業者；從科學育兒、正面管教到麻辣毒舌的管窺婚姻、女性覺醒；願我像一個人格鮮明的閨蜜，一路陪伴你左右。
一般的家庭陪嫁“三大件”，郭父一口氣把所有電器都買上了，電視、VCD、電冰箱、洗衣機、空調、摩托車，滿滿地裝在婚禮車隊的小貨車上。郭莉坐在婚車裡笑靨如花，普通人家都是穿著傳統的紅掛婚禮裝，但她能夠去上海買一襲婚紗，前衛地將這雪白的一身穿出去給人看。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這就是命好啊”“伢仔，以後娶老婆就要娶這種人家的，好伐？”
小屁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姑娘們追著盯著，真人版的“穿婚紗的公主”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呢，在她們豔羨的目光裡，顯然正在上演著一場幸福的公主夢。
郭莉卻沒有想到，公主夢在此後的生活中破碎得無影無蹤。
跟著公公婆婆一起住，煮飯、洗碗、打掃，都天然變成了她的事。說好的“公主般的生活呢？”
最讓郭莉受不了的是，家裡的地板，婆婆要求拖完一遍濕的之後，要跪在地上，用幹抹布一塊一塊瓷磚地抹乾淨。
郭莉不是沒有皺過眉頭，也回娘家跟郭母吐過苦水，但是郭母說：“嫁了人，要做家務是應該的，不然你怎麼維護這頭家，怎麼留住老公啊？”
郭莉也只好從捏著鼻子到逐漸適應，她是個頭腦聰明的人，手腳又麻利，很快也把家務這回事做得俐落乾脆。
除去這些不快，郭莉生活中最大的愉悅就是出去上賭場了，這裡就是她的秀場，最潮的髮型、最新的服飾出去，永遠是周圍一群師奶中最閃亮的那位。
最關鍵是牌技高，鬥地主檯面上牌一出，馬上飛快算出對家手上還剩哪幾張牌；搓麻將也是算得精准，一旦手上抓著張點炮的牌，簡直有種神奇的第六感提醒她，出不得。
所以除了極少數手氣特別背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郭莉都是從牌桌上揣著大把鈔票回去的，她也經常豪氣地請牌友吃吃喝喝，或者敗上幾件最新的衣服鞋帽，也是自得其樂。
郭莉很快迎來了喜事，十月懷胎，生了個小子，取名虎虎（同胡牌諧音）。兩家人歡歡喜喜擺了場盛大的滿月酒，看起來人生挺圓滿了。
可是，上天仿佛是妒忌郭莉的幸福，給了她一個改變一生的轉折。
虎虎長得人見人愛，可是到了一歲半了，別家孩子都會念兒歌了，虎虎仍然只會模糊不清地咿咿呀呀。
家裡人有些擔心了，帶去大醫院檢查，說是腦部有損傷，可能是某次高燒時的腦炎所導致，並診斷有自閉傾向，兩者結合導致缺乏學習能力，一兩歲還不會說話也就不出奇了。
更嚴重的是，這種缺乏學習能力的疾病，在以後長大的過程中，還會導致生活不能自理。腦損傷不可逆，自閉也幾乎無治癒方法。
總而言之，這孩子永遠不可能成為正常人，沒得救。
自從知道孩子有了病，汪家對郭莉的態度就急轉直下了，連虎虎本人也馬上遭遇了種種冷眼。凡是照顧孩子的任何事情，無論是餵飯、洗澡、換洗尿布衣服，婆婆絕不搭手了，還時不時罵幾聲“個死短命的傻子又尿濕地板了”；
虎虎有時候把家裡的東西撂到地上，婆婆便指著郭莉罵“你這個死討債的，看你個傻兒子搞得亂的，趕緊給我掃乾淨”。
汪瀟也對郭莉沒有好臉色，口徑幾乎跟婆婆類似。
郭莉氣不過回到娘家住，郭父卻吼她，“你這個汪家的種送回他們汪家去，帶來幹什麼!”甚至惡狠狠地詛咒他“這種孩子我看也活不過幾歲”。
郭母也循循善誘，“回來住是可以住，但這是他們汪家的人，你日後日子還長著呢，背著這個負擔，往後的日子你怎麼過？”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郭莉的眼淚早已哭幹了，也找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呵護在手心裡的“小公主”，她的人生使命不就是漂漂亮亮地當個傻白甜，趁年輕找個好男人嫁了麼？
像她們這樣的小公主，對於世界，對於人生，懵懂無知又一臉傲氣，她們確實又聰明又漂亮，但她們既無知識結構，又無世界觀，因為她們從來未被要求獨立思考。因為反正是要嫁人的，太有思考能力反而有礙嫁人。
西蒙·波伏娃曾尖銳地指出，處在教育中的男女兩性不同：“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他們都被要求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而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
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享受的巔峰，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男性社會對她們最不公平的一點是：它單單給她們織下一個最大的騙局，那就是她們不必對自己的將來，對自己的人生抱有責任，她們只需長得年輕漂亮，並且愛上男人就行……
曾經的小公主原來以為自己動一個指頭就可以擁有全世界，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一無所有。而更可怕的是，她們已經毫無能量去改變這種狀況。
只是身為人母，多少讓郭莉學會一些勇氣和堅定：至少孩子不能丟。
郭莉何嘗不知往後的日子都要背著這個負擔有多艱辛，可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母子連心，怎麼可能說割捨就割捨，說不管就不管？
況且孩子有什麼罪，每個人都帶著如此功利的眼光去嫌棄他，連親身父親都是如此，除了作為母親的本人能呵護他，陪伴他，至少讓他生存下去，世界上哪裡還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同樣的事情？
郭莉當然是不願意在汪家呆了，帶著虎虎住回娘家。郭父也沒辦法，畢竟是親生女兒，走投無路了也不可能趕出去睡大街。
郭家跑去跟汪家談判：孩子郭家照顧，汪家每個月給1000塊生活費。
郭莉也不是沒考慮過離婚，只不過像她這樣的情況，小地方誰願意娶她呢？
汪瀟也不肯離婚，郭莉沒有收入來源，這種情況萬一法院把孩子判給了自己咋辦？那不是惹來一身騷嘛！
而只要虎虎有郭莉看著，他就萬事大吉。就不耽誤他在外面風流快活。
郭莉住在娘家三樓的小閣樓上，除了照顧虎虎起居之外，還是可以出去打打牌搓搓麻將的。虎虎在媽媽身邊還是挺乖乖的，竹子做的嬰兒椅往牌桌旁一放，能靜靜坐上一整天。
把虎虎送去讀特殊學校，例如聾啞兒童或者弱智兒童之類的，郭莉並不是沒想過，但是當地沒有這種學校，外地的打電話諮詢過，這麼小的孩子不收，學費也貴得驚人。
汪家不肯再多出錢，自己更沒有收入來源。出去打工吧，郭莉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沒有任何一技之長，幹什麼都不夠那些學費收的。
何況風光慣了，抛頭露面的，去站街賣東西？丟面子，這種心理落差，郭莉還沒做好承受的準備。
像目前這樣，至少讓孩子活著，牌桌上贏點錢。生活的面目已經足夠猙獰，倒不如把心思放牌桌上，多尋點愉快，日子就這樣過了也罷。
就這樣轉眼過去幾年，時間如流水般洗去所有人的不甘，也掩飾了世間所有的不堪。
看起來，每個日出日落，不都是一日三餐的忙活而已麼，沒有前方的漂浮又何嘗不能夠叫做快活。
但生活裡的血淋淋並不因為人們的鴕鳥政策而消失不見，反倒往往是馬太效應作祟，不堪的越來越不堪，猙獰的越來越猙獰。
汪父從林業局退休，權力不再，從前眼紅汪瀟靠權勢拿來的木材生意的對手，馬上趁機鑽空子傍上新權力，搜羅了汪瀟偷稅漏稅的證據，把汪瀟送進了局子。汪家花了一大筆錢把汪瀟弄出來，補上稅款，木材廠被查封，貨款也收不回來，雄厚家底一下子受了重創。
家道中落，但對於汪瀟而言，人生就是一場春夢，今朝有酒今朝醉，此刻不瀟灑享盡，更待何時？
在夜總會裡朝小姐乳溝裡塞鈔票的時候，他的任何大腦細胞和記憶，絕對、絲毫沒有郭莉和虎虎這兩個名詞。
花得多了，賭得大了，債借多了借得再也借不上了，他也就壓根不再每個月給郭莉轉錢了。有幾次喝多了還找上門去，找郭父借錢，張口就要幾萬塊，郭父氣得直哆嗦，郭莉的哥哥直接掄上把斧頭就把汪瀟趕出門外了。
郭莉也在日子的磨礪中長了些土莽志氣，花錢買了個鎖匠，趁汪家去親戚家喝喜酒時上門去撬了鎖，從過去搞衛生時熟知的藏現金的地方，擄了點錢出來。
這婚不離不行了！撫養費也不給，欠的一屁股債還有債主跑上門來叫囂“女婿債岳父還”，照汪瀟這麼混世魔王的下去，將來這些債務，可不都一一平分到郭莉頭上？
郭莉直接上法院，汪瀟缺席，也便好判了，汪家的債務統統與郭莉無關，虎虎判給郭莉，汪家每月必須支付2000元撫養費。
最後這條其實也是形同虛設，法院判是判了，人家拒不執行，也沒人幫你主持公道，真叫法院強制執行，拿到的錢還不夠找關係送禮的！
未來的日子怎麼過？帶著虎虎在父母家蹭吃蹭住十幾年，雖說也付生活費，但父母和哥哥嫂嫂的嫌棄，嘴上不說，眼裡的難道看不出來麼。
出去做事吧，沒人願意幫她帶虎虎；把虎虎送去大地方的特殊學校吧，小城鎮裡當個超市收銀員之類的，哪裡夠付那昂貴的學費。牌桌上多少能贏點錢，但這種憑手氣的事，長期下來，也不可能支撐生活的。
可這兩張嘴，總是要吃飯的。命運把人逼上絕路的最後，仿佛總會留一絲生機。
趕上鎮上的政府社保改革，像郭莉這種情況，可以申請低保補貼，還有個小型的低保房住，小歸小，始終是自己屋簷下，不用遭人眼色。郭莉終於從父母家搬出去。
郭莉嘗試走出這一步，就得接著邁第二步：自己要找錢，還得是能帶著虎虎的那種。
鎮上的廣場舞火起來了，郭莉從牌桌上轉戰到舞場，仍舊是如魚得水，那一身細長的腰身胳膊腿，竟還沒被無情的生活卸去，跳什麼都有什麼風情。
於是郭莉很快成了廣場舞的領隊，順便在舞場旁邊擺了個小孩玩的沙池、顏料畫、礦泉水什麼的，已經十幾歲的虎虎就搬個小板凳坐著守著攤，他不會說話，但出奇的靜，每天坐上一晚上，不吭聲不挪窩。
虎虎的身旁擱一個錢箱，來買東西的都是熟識街坊，知道這一家的情況，也就都自覺地扔錢進去。靠著這攤檔，加上低保的補貼，郭莉算是能養活這兩張嘴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郭莉在上海的侄女大喊沒人帶2歲的孩子，一年之內炒了8個不靠譜的保姆，實在不想再找保姆，還是自家親戚可靠，再過幾個月小孩就可以上幼稚園了，便托了郭莉過去幫忙幾個月，按市價給工資，算是互相幫扶。
郭母同意幫忙照顧虎虎一段時間，畢竟人大了，除了一日三餐換洗點衣服，虎虎在樓頂那間小時候住過的閣樓房間裡，對著部舊電視機，一待就能待上一整天，也沒太多要操心的。
侄女小時候就跟郭莉親，那時候郭莉還是十幾歲少女的時候，就整天幫三四歲的小侄女梳各種辮子，從裁縫店拿來的布料，給她的洋娃娃縫了不少漂亮衣服，還偷偷給她化妝。
侄女要求高，從怎麼給孩子換尿布、一日三餐要做什麼輔食、怎麼洗頭洗澡、怎麼避免家中存在的危險，社區有哪些地方可以玩耍……一一手把手給郭莉培訓。郭莉本來就手腳麻利，加上兩人感情好有默契，郭莉很快就上手了。
一段時間後，侄女的小孩上幼稚園了，家裡老人也過來幫忙。侄女便跟郭莉說，“不如介紹個當保姆的工作給你做吧？肯不肯做？這邊當保姆收入不低嘞，你可以送虎虎去特殊學校，等你以後年紀大了，他好歹要學些自理能力的。”
放在過去，保姆豈是郭莉這邊心高氣傲的女孩子肯做的事，臉都要丟到祖墳後面去了！
然而生活的無情早已洗刷了她的驕傲和偏見，來上海做保姆，是個不差的選擇，收入足夠支付虎虎上特殊學校了，她們終於不用靠著別人的屋簷吃飯，每週一天的休息日，她也可以去看虎虎，帶著他在這個新世界遊蕩遊蕩，教會他將來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
抱著琳琳出門的時候遇到社區鄰居，大媽誇讚琳琳說“喲，好漂亮的小姑娘呀，將來好好培養，嫁個豪門！”
郭莉不客氣地回敬說：“不要嫁豪門，要靠自己本事，不嫁！”
不諳世事的琳琳奶聲奶氣地鸚鵡學舌：“不嫁，不嫁……”
郭莉走遠了，望著琳琳可愛的臉，突然垂下淚來。
她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還能重新站在人生的起跑線上。
— END—
作者簡介：“辣媽菲也”（spicymom2014），從神經大條、沒心沒肺的文藝青年，變身三頭六臂、金光閃閃的媽媽；從通信業世界500強海外骨幹，變身回國女性創業者；從科學育兒、正面管教到麻辣毒舌的管窺婚姻、女性覺醒；願我像一個人格鮮明的閨蜜，一路陪伴你左右。